僧俗共美的夏河
唐 卡
夏河阳光灿烂,这里海拔3000米,离太阳近,光线照到人身上,有一种像烤面包般的灼热。
我在卓玛旅社安顿下来,感觉不错。上次就住在这里。与我坐同一趟大巴的那个来自特区的摄影师,那天一下了汽车就又吐又大喘气,直喊头痛。3000米就高原反映,真是没出息。
他离开了夏河。说他要去玛曲,鬼才相信,那里海拔快到4000米了,他不当场晕倒才怪。像他这样只能碰碰运气,到那些低海拔的地方去观光摄影。
我懂得高原反映的厉害,那有可能丧命的。不过这对我是非常遥远的事情。
我不该骄傲吗?选择到这种艰苦的地方来旅行。
这是否算是苦行呢?
在城市里一切都令我厌烦,我不想当国家干部,也干不了生意。总觉得那些无聊平庸的事情不该我去做。自认为,我吧,就应当去干点惊天动地与众不同的事。年轻气盛,总以为有这样的决心,自己就可以成为出色优秀的人。
平淡的生活给了我无情的打击。
我实在不该如此妄自菲薄,什么使我成为归于沉湎想象的懒虫?
也许是读书,也许是静思。唉,或许该认认真真地做些事情。
可是,我总在为已经倦怠的城市忧郁、浮想联翩,想像俄罗斯夏加尔画中的人物一样飞离人间。
没有人指点,我只有自己艰苦地寻找事物的本质和迫使我飞升的原由,没有也罢,我学会在沮丧的时候安全舒展地回来并生活。
这就是我为什么还活着。!
这该归功于谁,我想至少是某个神气的神灵,或者曾经与我一样鲜活的先知。
行走在高原小城,所有这些念头还跟着我,路不平整,我差点为此跌倒在地。
在这样一个美好的凉爽的夏日(只要不呆在太阳底下),那是多么幸福。只是不要想那些城市的文明带给的忧郁。
我就在这幸福里。
在充满异域情调的夏河,我的激情骤然苏醒。
没有去找当地的朋友,在街上独自闲逛。这么美好,这么美妙。至于那个阿布,藏族歌手,那个活佛,郎吉久美,我都不会去碰。自己享受这个夏河,就好象夏河独独属于我。
在夏河,几条街道都比较熟悉。东西走向的正街,夏河桥,清澈见底的夏河水,藏学研究所门前坑坑洼洼的小巷,还有像迷宫一般的僧舍区。
我没有忘记它们,尽管路上沾满尘土,我依旧喜欢。准确地说只要我踏上甘肃的土地,我的心就飞到甘南。
香浪节还有两天,街上行人已很多了。藏族人穿得格外鲜艳,大红大绿,昂贵的水獭皮,美国西部牛仔一样的硬派毡帽。脸上是满不在乎的表情,自信、野性、加上无法掩饰的淳朴和充沛的精力。
无论男女都友好地向我问好,或至少善意地笑着。
喇嘛,三三两两的,在街上溜达,很悠闲。的确有不闻世事的风范。
他们有的还是稚气的孩子,目光懵懂,那身随风飘动的袈裟,使我感到了宗教的力量和独断。
他们稚气的眼光总时不时地落在女人身上,那是像花蕾一样刚刚萌生的欲望。他们的袈裟迫使这些人间的激情枯萎,然而这毫不掩饰的眼神令我耳根子发烫,心抨抨地跳。
袈裟在阳光下闪烁,鲜艳、飘逸,这是夏河最最让人陶醉的风景。
他们是在什么样的状态下出家的?是父母的使命吗?还是故有的对释迦牟尼虔敬的狂热宗教情节?
这些年轻人明白他们在做什么吗?他们可曾有过后悔?
我不想看他们的眼睛,这是怎样的眼神呢?会不会随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像佛呢?会不会失掉男人起码的东西呢?
我是否应当承认,他们也是普普通通的男人,有着欲望和成长的痛苦与恐惧。
不知不觉,我来到亚东音像店,里面五六个喇嘛围着柜台唧唧喳喳地说什么,我很好奇,也走了进去。
柜台里是个藏族小姑娘,红二团的脸蛋,典型的高原红,那种漂亮是让人不由想要为她拍照的美。她笑着跟喇嘛们说什么,一盘磁带在喇嘛们的手中传看。他们都在讲藏语,这使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猝然造访的不速之客。
的确也是。大家都不再言语,包括那个女孩。她脸突然绯红,很羞涩地看了我一眼。她问我买什么,她给我推荐的是扎西卓玛和毛兰木的对唱情歌——悲情甘嘉滩,跟喇嘛手中的一模一样。我奇怪,他们也听情歌吗?他们也渴望男女之情吗?
“你们也听这种歌吗?”我问喇嘛。其实,郎吉久美不是也喜欢音乐吗?
“当然,这是最好的歌,”一个喇嘛用汉语说,“你从哪里来?”
在藏区几乎所有的人都要这样问我,他们很好奇来自他乡的年轻女子。对这些我已经习惯了。
那么多双眼睛都等我回答。笑嘻嘻的。
“西安。”我说。
“哦。好远呀。”他们几个感叹着。我不晓得他们是否有地理上的概念,但他们的真诚让人感动。
“你一个人吗?”他又问我。
“是呀。”
“是吗?你真勇敢。”这次是真正的夸奖。
我笑着摇摇头。买下了那盘磁带,走了出去。
那些目光跟着我,他们没有什么恶意,而我也没有恐惧。只是有些怪怪的感觉。
在阳光下就好了。
街上的阳光是激情的,行人懒散悠闲到在散步。东西穿梭的面的繁忙地奔跑,还有在大城市也司空见惯的敞蓬摩的,速度很快,像哨子一样飞了出去。杂音都因它们而来。
坐的人很多,一个人只要一块钱,从县城这头可以拉到那头。
成群接队的游客,他们都是奔香浪节来的。穿得光彩照人,吵吵闹闹,惟恐谁没看见他们。他们洋洋自得,大声说着自己的方言汉语,表现出的是对这个落后藏族小镇的不屑。
哦,我的汉族同胞。你们怎么了?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文明吗?
我羞愧。
仅仅以为我也是如此的文明状态。到了这里,这是藏族的高原,我们是外来人。我可曾有过这样的感觉?没有。我想,我与这里的人不存在区别。
我在这里获得了心灵的释放。是全然的放松。怎么想就怎么做。所以我就这样来到街上了。
我不跟谁打招呼。步履轻盈,像从没有任何过错。
在这个空气稀薄的小镇,我是局外人,我的衣着,我标准的国语,我一切的一切,都昭示着这样的问题,我不属于这里。我不懂藏语,没有红二团绯红的脸蛋,没有那样宛如黑夜般明亮的眼睛。可是,我爱这里,爱得如此的不计后果,如此的难以克制,像对一个男人的欲望或猝不及防的爱情。所以,我的包里装有“安多藏语对话”。我想使自己与这个地方贴近,再贴近些。
记得第一次在这儿,那时是我成年后初次接触藏族人。我谁也不认识,纯粹一个游客,就是看风景、著名的寺院和名胜民俗。
我忙着上草原骑马,看摔交,赛马,在陌生的人群中我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放松。就在那次,我与一些藏族人成为好朋友,很纯洁的那种,没有一点点要想利用的城市情节。
一个喇嘛和一个藏族姑娘在谈恋爱,这使我措手不及,似乎是我在违反宗教。我吓坏了,为美丽的卓玛担心,怕她陷入自己不能承担的灾难。
我逃开了。火速回来。那是一次夭折的旅行。
但愿别再碰到这种事情。尽管那是爱情。
阿布的歌,则是在第二次来夏河听到的。我在桑科草原闲逛,突然嘹亮的歌声将我吸引过去。是从一个崭新的白底兰花帐篷里传出来的。不知唱的是什么,但那旋律一个音符一个音符敲进了我心里。
我惊呆了,说不出话。只知道自己喜欢。藏语歌是如此轻而一举把我俘虏,我无条件地喜欢它。
我走过去,出现在那个帐篷前。歌声已止,他们在喝酒吃肉,男人一圈,女人一圈,及尽热闹。他们发现了我,不再吃喝,愣愣地看我,有个年轻人站起来手一摆,请我进去。我跟男人们坐在一桌,他们递给我满满一碗青稞酒。我喝了,这是礼节。就这样我与他们成为朋友。一个矮个子红脸膛的男人唱起了歌,我至今还记得那旋律。他就是阿布。一个普通的牧民。有只又肥又胖的小藏犬在我们身边钻了钻去,噙起羊骨头认真地吃着。它叫古尕(藏语音译),非常可爱。
那时我没有觉得与他们有什么不同,那种在异域的陌生感消失得一干二净,一个非常美好愉快的下午。
现在我又到了夏河,梦游一样漫步在街上。这已不再是三年前的夏河了。街道两旁拔地而起的楼房,时装店,还有了中国移动电话,穿汉装的藏族人也越来越多。这个小镇快马加鞭地向汉族的文明狂奔,那样古朴的时光再也不存在了。
而谁是旁观者呢?
当一年接一年的时光从头顶上熄灭,我几乎要葬身给一些所谓的爱情华章时,我总是记起夏河。
这不是我特意选中的地方。然而我对它流连往返。
进了一家藏族餐厅,我曾来过的。可是老板已换,当年是脏稀稀的老人,现在则是一个帅气的藏族小伙子,眼睛在红黑的脸上闪耀:又黑又亮,是最突出的五官。
我要的是蕨麻米饭,味道和以前一样香甜。客人很少,老板坐在里面弹唱起来,是旋律轻快的藏族歌曲。我把自己的小录音机放在他面前,他又大方地唱了几曲。过了一会进来了一个女人,很亲切地与他说着什么,是藏语。我想他们是夫妻或是情人。
难道这次我又错了?
女人很奇怪地看我。我们见过吗?这令我有了与她说话的欲望。
她其实非常开朗,也渴望知道我的事情。她叫道吉草,是个银行职员,那个男子是她弟弟,去年没考上大学,只好开这个店。当她得知我一人时,惊诧不已,很羡慕的样子,说她最远只去过兰州。
我问她怎么不穿藏装。她说,很少,只在节日时才穿。她的头发也是烫过的,满头盘旋的小卷,这在大城市早已不时兴了。她的汉语比她弟弟讲得好,所以她话多,弟弟几乎沉默不语。
她的问话带有常识性的极端,问我一些私人的问题,不好,我离开了。
我明白了一个问题,自己毕竟是个普通的游客,还有许多城市的枝枝节节和顾忌。我永远成不了他们那样纯粹的人。
我踱步到僧舍区,弯弯曲曲的像鸡肠子的小巷,寂静而安详。没有一个游客,除了我自己。只有年轻的喇嘛急匆匆地走过,那神态是严肃没有笑容的。他们冷不丁看我一眼,也是迅速地瞥一下,瞬间的短暂似乎那种眼神没有发生过。穿着鲜艳袈裟的他们在这土色的僧舍区是绝妙的图画,让我突然想起上海一个画家充满忧伤的油画。
没有人的时候,简陋坑洼凹凸不平的小路,抹得平平整整的僧舍,都显得分外的寂寞,像极了遭冷落的人的心情。没有任何绿色的植物,整个房子的烟囱也不冒烟,听不到念经的声音,四周是冷森森的绝望和孤独,虽然阳光普照。
这些土房子像是在发呆。没有喇嘛,静物画失去了所有的意境和色彩。
怎么办呢?郎吉久美是否今天也在他的屋子里诵经?
只一会,人突然多起来,喇嘛似乎都出来了,络绎不绝,手里拿着一个扳子形状的东西,那是经书夹板。他们要去上课了。
喇嘛的红袈裟使刚才还在打盹的僧舍区猝然热闹,瞬间萌生了生命般充满了活力。
我曾不止一次地与他们迎面,总是紧张,总是有过多的不安。每次都要脸红,每次都要惊慌失措。
我把这比喻为对出家人的畏惧。对于我来说,他们是完全的男人。
他们会怎么想呢?
很快我使自己逃离。像做了坏事的孩子一样。
不知道郎吉久美是否也在其中,那个漂亮的喇嘛,是他使我对藏传佛教有了一些了解,也对僧人多了一分认识。
他是个忧心忡忡的出家人,既想民族宗教的事,又思考他自己的命运。虽说已经无可更改,他还是心存梦想,总想改变什么。二十二岁的他还处在做梦的年龄。
自从认识后我们通过许多电话,真正的朋友那样。我想我是要见他的,只是不想给他添什么麻烦。
我逃到了大夏河边。
故地重游,太多的是回忆,新奇的事情似乎与我无缘。
我打算在这里放松地住几天,纯粹的自由状态。我喜欢这种旅行,没有压力,也没有限制,一切随遇而安。
夏河边不时有来装水的喇嘛,瓷缸子一下一下舀水到塑料筒里,年龄小的喇嘛还互相戏水,把好端端的袈裟玩得湿透一大片,软软地贴在身上。
他们看我,呆呆的。因为游客不大到河边,在这里被视为是浪费时间,他们认为到夏河游拉卜楞寺、上桑科草原才是旅游。
我是什么?当然不是观光,可是我与那些游客有什么区别?
在海拔3000米的夏河,我的心非常清楚。这是在大城市没有的心境。
虽说没有丝毫的高原反应,但不能跑动,否则也会喘粗气。而且在这里很容易累,随便闲逛一阵就像干了什么重体力活一样,需要卧床休息。
这一天,我早早回到旅社的床上,平平地躺下。这都是为了第二天更好地看风情万种的夏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