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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长篇续文 |
4.6
广荣堂不难打听,乾隆赶到的时候,堂外已成一片混战。
淮秀静静躺着,争论,她褎如充耳;刀兵,她毫无恐惧。剧烈的绞痛折磨得她陷入一种恍惚,恍惚中,有人唤她。
“淮秀--”
“淮秀--淮秀--”
恍如当初。京城,长街--‘不见玉人清晓,长啸一声云杪’。如今,她想回应,却只怕,短梦无凭春又空……
焦急的呼唤越发明晰,淮秀淡淡笑了,她就快见到‘他’了吧。
乾隆冲进门,王新手中银针掉了一地,惊得忘了见礼。
“淮秀--”坐在床前,他愣了,片刻,转头对着王新:“她怎么了?”
“皇上,奴才,奴才……”
“朕问你,她怎么了!”
一声吼,吓到了王新,更吓坏了瑛婆。两人仓皇跪倒。
“她,她……要生了。”
乾隆心头一震,离淮秀上次进京,正好十月有余,那么,这个孩子……
还不及细想,猛地被人抱住,他一怔,回过头:“淮秀……”
淮秀突然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疼--”猝不及防,他咧嘴。
疼,就是还活着;疼,就是不是梦。
到此时,她终于哭出来。
“淮秀--”怕伤胎儿,乾隆轻轻扳着她肩,使了两次力,竟扯不开这个适才几乎气若游丝的虚弱女人,只好顺势揽住她。
“淮秀,你告诉我,这个孩子,是不是,在京城……”
乾隆明显感到她在怀中一颤,攀在他颈间的手臂渐渐松了。
“淮秀--”他眼中蕴着笑,笑中全是期盼:“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要听你亲口说,这孩子,是……”
王新与瑛婆骇然对视。
他的话,一刀刀割着她的心。经此一劫,劫后余生,她怎么能狠心说出那句话,可是……
心痛,腹痛,淮秀咬紧唇。乾隆大急:“王新,怎么回事?”
“臣该死,耽搁这许多时候,即刻用针催生。”
“大胆!乾隆惊怒交加,“催生?庸医杀人,朕就不该留你到今天!”
“不催生,孩子……龙脉难保。”王新心中叫苦不迭,今天什么日子?诸事不利,动辄得咎。他这颗项上人头,不知何时如此抢手。
“那也要先保住淮秀的命!”
“那就只有……化掉胎儿。”
“化掉?”乾隆愕然。
“淤血内阻,碍胎排出,就只有用药化淤,可就怕,连胎儿……也一起化了。”
淮秀攥住乾隆的手:“不要!”知道他平安,大喜大悲后,是解不开的舐犊之情,她突然意识到,频繁的胎动中,孕育着一个生命,亲生骨肉的生命。
见他不语,她急躁,摇着他的手:“四爷,我要这个孩子!”
“好。”乾隆按耐着,握了握她的手。她信他,安了心,沉沉半昏半睡。
“皇上,究竟……”王新试探。
“用药化淤。”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乾隆放不下心,“胎儿已经成形,这时用药,药量……会不会伤了大人?”
“藏红花配以仙鹤草、党参。仙鹤草止血补虚,参茸固本益气。宫中秘方,皇上放心。”
乾隆点点头,无力多说。造化弄人,天若无情,为何珠胎暗结?天若有情,又为何来去匆匆。
王新用温水化开丸药,端过来。
乾隆轻轻唤:“淮秀--来,把药喝了。”
“这药……”
“喝了药,就全好了。”
“四爷,我要这个孩子。”固执地重复。
“四爷也想要。”乾隆让她靠在怀里,碗递到唇畔:“淮秀,给我们的孩子起名叫‘灏’,好不好?灏,水势远也,像水一样浩瀚,强大。孩子不会有事。”
“不要。”她分外警醒,麦弘曙的挣扎,她不是没听到没见到。
“来,喝下去。”他耐着性子。眼眶润了,孩子,毕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凭据,以后,不会再有……
又是一阵腹痛,淮秀拨开碗,碗碎在地上,药撒出来。
“淮秀!”他发急,“你怎么样?”
衣下的鲜血加倍渗出,她抓住他的手:“四爷,我……”
瑛婆过来:“好像要生了。”
乾隆攥紧掌中冰凉的手:“淮秀,加把劲儿……”
他守在身边,孩子胎动在身体里,淮秀不知从哪儿凭空生出一股气力,随着瑛婆一声惊呼,她的身子僵了下,缓缓瘫软下去。
婴儿啼哭。
乾隆唇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
“恭喜皇上。”王新跪倒--皇子频频夭折,泓贵人鱼目混珠,饱经世故的他,知道这个孩子对皇上的意义。
“淮秀,她……”
“不碍事。”王新搭上淮秀腕子,“产后草晕。”
瑛婆乖觉,将孩子洗净抱好递过去,王新接过。
“是位格格。”
“好,好。”乾隆已合不拢嘴,“母女平安就好。”他走过去,抱起孩子。
襁褓中的女婴出奇瘦弱,非但面目不全,就连手足趾甲也没张齐,蜷成一团,小猫儿般呜咽。
乾隆皱起眉:“这孩子,她……怎么这样?”
“回皇上,不足月的孩子,大多如此。”
“不足月?”
“格格七月而产,这……保住性命,已属罕见。”
七月!乾隆一呆,胸口如被重击。
4.7
麦弘曙满身血污冲进屋,喘着粗气。看到乾隆,大惊失色,下一刻,他的目光完全凝滞在鲜亮亮的襁褓上。
他不顾一切,甚至无暇追究抱孩子的人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冲过去,趁乾隆失神,一把抢过来。迫不及待解开襁褓,粗糙的手滑着婴儿脆弱的肌肤,孩子哭,他愣了。
这就是他不惜一切的报偿么?这就是他殷殷垂念的结果么?巨大的失望山奔海立般心底冲撞,失望之后,是说不出的沮丧。他泄了气,手一软,瘦弱的婴儿两掌间滑落。
“你干什么!”乾隆手疾眼快,抢过去接住。
看都不看他一眼,此刻,麦弘曙心里只有一件事——杀人,他拾起刚丢下的剑。
“王新——”
王新早在他进来的一刻,便悄悄溜向门口,陡然一声喝,直吓得老头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三十六计,他撒腿就跑。
顾不得大敌当前,顾不得危如累卵,一朝忿事,麦弘曙仗剑便追。
“麦——”乾隆赶了几步,皱眉,眼下情势堪忧。
洪门为报白云寺之仇,龙岩分舵倾巢而出。
邓谪峭狼狈不堪,大喊:“向附近茶园声援!”
火光刀兵,到处都是厮杀。乾隆无暇细想,孩子递到瑛婆手中:“多拿被褥,跟我走。”转身去抱淮秀,淮秀低声呻吟,似醒转,揽紧他脖子。
洪门以牙还牙,几十匹马车运了稻草,誓将广荣堂烧为灰烬。带头的早撂下话,不留一个活口。
乾隆冲到院中,一伙人扑了上来:“一个都别放走!”
手不得便,脚下利落。他瞥见院角马车,连着踢翻几人,一提气,纵身跃上马背。回身放下淮秀,落座一瞬,紧拥的两人竟是微微不舍,可情势紧迫,不容他们不舍。乾隆松了手,马疾走,经过瑛婆身畔,他顺势一拽:“上车!”
被褥本为铺垫,这时派上用场,乾隆吩咐:“挂在车后,小心他们放箭。好在车中尽是稻草,不算颠簸。
淮秀靠在瑛婆身上,孩子丢在稻草中,呜呜的哭。瑛婆大急:“皇,皇上……”
“给我!”
“没足月就离娘胎,身子寒,怕这孩子熬不住。”
乾隆接过孩子,手被淮秀死死拉住:“四爷,求你,救她。”
十月胎恩重,他是男人他不懂,听着她的话,心里酸楚。
可他只是拍了拍她的手:“放心,有我。”丢了襁褓,扯开自己衣服,将婴儿赤身裹在怀中。隐约可觉她微弱的脉动——血脉相接却不相连。
他不再多想,一手搂紧,一手抖缰:“驾!”
刀光剑影冲天火光中,马车冲出广荣堂。
深仇重怨,洪门中人不会干休。马车一出广荣堂,喊声四起:“追!车里是姓麦的老婆,不能放她走!”
追来的人穷凶极恶,箭如飞蝗,都插在棉被上,偶尔几支钻进车中,瑛婆尖声惊叫。
乾隆咬牙,狠狠加鞭,奈何来人轻身快马,须臾已至,他不动声色,待得近前,一手撑鞍,飞身而起,将那人踢在马下,挽了马,拴在车上,抽出囊中弓箭,回身,弓拉满月,三箭齐发。
后面一片惨叫,他又搭弓,箭无虚发。暂阻追势,忙策马。
二马并驾,车行渐快,洪门众人稍事整顿,复又追来,忌惮他箭法了得,不敢跟得太紧,乾隆苦笑,箭囊早空了。
马臀血痕累累,乾隆也已汗出如渖,怀里孩子浸得难受,又湿又饿,哭得声噎气哽。
车里瑛婆的声音:“睡会儿吧,补补元气。”
乾隆掀起帘儿:“淮秀,歇一会儿。”
她应一声,眼睛直直望着孩子,尽是疼惜。
乾隆放下车帘,叹口气,轻拍拍孩子:“乖,别哭了。”
孩子哪里理会,直哭得满脸涨红。
他万般无奈,拍打着,压低声哼了个曲儿,哼几句,自己也觉得难听,不想孩子却收了声,抽搭着晃晃小脑袋。他一喜,硬着头皮哼下去,怀里的冤家哭累了,终于睡去。淮秀听不到哭声,安了心,太疲倦,沉沉睡去。
乾隆苦于不辨路,一直仓皇向北,越发偏僻,似已出了武平县。天破晓,赶了一夜,洪门犹穷追不舍。
连绵起伏,前面,就是武夷山南麓。
一勒马,乾隆迟疑,山路崎岖,不敢擅入。
正此时,前面射来几支羽箭,他挥鞭挡开。
山林中呼喇喇又杀出一哨人马,堵了个水泄不通。带头几人大声吵嚷,说的方言,不知所云。
乾隆大窘,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已成骑虎握蛇之势,眼见身后烟尘四起,洪门已到,他咬咬牙,一提马,马横冲,前面人闪出豁口。
马车驰过,那些人恼羞成怒,几个壮年扬起马索,空中兜了几圈,抛出去,正套在车顶四角,一齐使力,本已破烂不堪的马车四下裂开,稻草撒了一地,车中人滚了下来。
乾隆大惊,飞扑过去,托住淮秀,两人一起跌在地上。瑛婆撅了过去,马受惊,落荒而逃。
堵截的人围拢来,乾隆心急如焚,想抱起她,怎奈怀中有孩子。母女两个,如何保全。
带头人断喝一声,手下纷纷亮刃。
淮秀咬咬唇,正色:“你走!”
“什么?”
“四爷不能死,四爷是天下人的皇上。”
乾隆不语,瞥眼四周,踏张驽,箭在弦,齐齐指向他们,在劫难逃。
“淮秀
--”他托出怀中婴儿递给她,她不解的抱紧。
他凄然一笑,蹲下身,背冲开弓的方向,将她母女二人一起揽在怀里:“淮秀,我们死在一起。”
五、好梦易随流水去
5.1
淮秀微微战栗,不是恐惧,生不同寝死同穴,她毫无恐惧,只是,不该连累他。
三人抱在一起,半饷,毫无动静,有人下马,朝这边走来。
乾隆转过身,挡在她们身前。
“你们到底什么人?”来的是女人,官话顺畅,俯身摸了摸瑛婆鼻息,摇摇头。
“不是敌人。”
女人身后的男人一扬鞭:“不是洪门中人?”
“相反,我们正被追杀。”
“有仇?”
“经商路过,流寇见财起异。”
男人犹豫,他女人压低声:“拖家带口的,不像撒谎。”
“好吧!”见洪门众人已到,男人冲着乾隆高声喊:“到后面去。”
“感激不尽。”
女人接过孩子,乾隆抱起淮秀。
“慢着!”带头的男人拦住他,“话说在前头,茶园,进去容易,出来,难!”
穷猿投林,眼下,乾隆顾不得其他。
众人闪开条路,待他们过去,带头人一声令下:“上!”
身后厮杀渐远,行不多时,至一山寨。女人朝守卫吆喝一声,寨门大开。
乾隆四下打量:“这里是……”
“茶园。”
“姑娘贵姓?”
“孩子都好几个了。”她笑了,“刚才那是我当家的,这儿的炉主,姓陈。我们都是客家人。”
“哦,大嫂救命之恩……”
“没什么,刚吓到你们了吧?”
“陈大哥跟洪门有过节?”
“都是给人卖命的,这茶园,这些人,都归城里广荣堂。”
乾隆一惊。
陈氏没察觉:“邓老板发了话,兄弟们就得拼命。也巧了,你们没头没脑冲进来,险些被射成蜂窝。”
乾隆尴尬的笑。
陈氏低头看看孩子:“这是你闺女?”
“呃……”
几个茶农过来:“大嫂——”
“替替这位兄弟,看他累的。”
有粗壮农妇过来接淮秀,乾隆见她睡得正熟,摇摇头,感激一笑。
陈氏把他带进客家人的围龙屋,随便挑了间空闲的:“山里头气候多变,过往行人困在这儿,我们都留。”
“陈大哥仁义。”
“可是有一样儿。”陈氏正色,“我当家也说过,来了,不能轻易出去。”
“这又为什么?”
“邓老板立下的规矩,走,得他点头。”
“这……”乾隆忧心。
“角楼里头有番薯、家晒的萝卜干。我还有事,不招呼。”
乾隆将淮秀放在床上,孩子又哭起来,她疲惫的睁开眼。
“怎么又哭了?”
“饿了吧。”一天一夜,大人也已饥肠辘肚,何况婴儿。乾隆有些尴尬,“淮秀——”
淮秀不解地看着他,突然醒悟:“我……没有……”脸绯红,说不下去。
他不懂,她也不懂,七月生子,哪来的奶水。
乾隆搔搔头:“我出去看看。”
年丰岁稔,角楼里瓯窭满篝,穰穰满家,客家人好客,见了生人,也不起疑。
可难坏了乾隆,生长帝王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他拉住一个农妇:“大嫂,有没有吃的东西?”
“有锅有米,煮啊。”
“这……帮帮忙嘛。”
“看你这样子,城里的吧?我们客家女人跟男人一样下地干活,男人啊,煮饭带孩子,也得自己做!”
“我有银子。”
“银子有什么用?我们一年到头也不出去,银子啊,当不了饭!”
那女人笑着出去了。乾隆手足无措,突然生出一股豪气,齐家治国平天下,他是天子,天底下,没有难住他的事。
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弄熟了番薯粥,黏稠稠一大碗,他闻了下,皱眉,不敢尝,好歹是热的。
淮秀捧着碗,尝了尝,轻蹙眉,什么也没说,一口气喝下去。乾隆大喜,抱过孩子来喂,孩子不客气,吐了个一干二净,还苦着脸伸神舌头。
两人愁眉不展,乾隆站起身:“没事,你歇着,我有办法。”
他哪里有办法,抱着孩子,绕着围屋转。客家人民风淳朴,家家户户敞着门,有妇人坐在门口喂奶,乾隆不觉停下,眼巴巴瞅着。
妇人猛察觉,手忙脚乱掩上衣服:“你——”突然尖声大叫:“当家的!”
乾隆大惊,说不清楚,情急之下,去捂她嘴,那女人叫声更大。
她男人正提了只山鸡进院,看见,大怒,上来揪打。乾隆百口莫辩,正撕扯,山鸡挣脱,扑楞楞飞上屋顶。
茶农放脱他,顿足:“好容易抓的七彩鸡,给我媳妇儿补的!”
乾隆一纵身,蹿上屋脊,山鸡见人来,乍翅向前跑,他抱着个孩子,不大灵便,山鸡钻进一堆茅草。
他不敢放下孩子,俯身,笨拙地掏,猛被咬了一口,气极,咬牙继续掏,竟摸到热乎乎圆滚滚的东西,拿出来,竟是几个蛋。如获至宝,忙悄悄藏进袖里。隔不多时,山鸡摇摇摆摆走出来,他一把捉住,跳下来。
茶农大喜:“谢谢,谢谢。”
“无心冒犯,孩子饿了,求大嫂给口奶吃。”
农妇接过去,爽快大笑:“你早说,这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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