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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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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日薄崦嵫,红墙朱瓦涂染得残阳似血。似血残阳下,是左昭又穆跪着的人和零零星星的夹道昏鸦。
小答应春燕小心翼翼绕开黑压压的一地人,附在和婉公主绮菡耳畔:“那个老妇又来公主府了,一定要求见主子。”
“现在什么时候,我哪有心思见她?”
“可是,太上皇不是交代,说会有个……有个跟画中一样的人,来找您?”
“画中人?”绮菡白她一眼,“画中之人‘尝矜绝代色,复恃倾城姿’,怎么会是一个鹤发老妪?”
养心殿的门缓缓推开,沉沉暮气扑面而来。万众睢睢,扬颈而望,当今天子神色凝重,他来到绮菡面前,伸手相扶:“太上皇传召。”
绮菡在众人或疑惑妒的目光下,默默走向养心殿。皇上叫住她:“太上皇神志时清时昏,你要小心应对。”
宫门沉重地合上,门外一片唏嘘:“不过是个养女……”
塌上静静躺着曾经叱咤风云的盛世天子,如今,十全武功挣不出小小一抔土。
“绮菡——”混浊的声音。
“皇上吉祥。”
“她来找你了么?朕画上的人找过你了么?”
“没有。”她不忍欺骗一个迟暮英雄——即使迟暮依旧英明神武。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
“朕——不曾求长生。”
“绮菡知道,可是……”
“可是什么?”
“皇上曾有诗云‘一生亲七代,百岁待旬年。自谓不知足,又愿庶应然’。”
“哈哈哈哈,好犀利!不愧是……”一阵咳嗽掩住后面的话。喘息片刻,“朕……跟人有个约定。”
昏花老眼泛起一层朦胧,这朦胧是绮菡熟悉的,在他一遍遍教她念‘闲梦远,南国正清秋’,教她念‘潮生潮落日还沉,南北别离心’,教她念‘见人分袂亦愁生,何况自关情’时,在他给她贴身的小答应赐名,说‘春天一到,燕子就从南往北飞’时,眼神总是这般朦胧而怅惘。
“朕会一直等,所以朕要长寿,可是……”苦笑,“终究争不过天。”
“皇上——”绮菡悲从中来。
“皇上皇上,朕早不是皇上了。”他慈祥地笑了。
“绮菡心中,您永远是皇上。”
“你心中,朕……就只是皇上么?”
“我——”绮菡犹豫一下扑到床前,“阿玛——”
太上皇点点头,苍老的手拍了拍她满是泪的脸,又紧紧抓住腰间的荷包,那只手曾经多么温厚而有力,一次次将她抱上马背,一次次逗弄抚摸她。
“阿玛——”她哽咽着又叫一声。
他欣慰地笑了,一滴泪,在眼角的皱褶中曲折滑落。
绮菡伸手替他拭泪,颤抖了一下,他的脸……凉了。
众人惊天动地的哀号声中,春燕匆匆跑过来:“格格,小易子带过来一件东西,还是那个老妇的,她一定要见你。”
绮菡接过来,神色木然地摊开手,那是一块玉,雕龙镂凤的一块玉。
“东西是御用的,可见是有些瓜葛,也罢,赏些盘缠打发了吧。”
她摆摆手去了。
寒风呼啸,这一天,是嘉庆四年正月。
一、当年不肯嫁东风
1.1
暮春江南,疲惫地奔走着一骑一人。
行旱路,天涯红尘马蹄踏;经运河,惆怅孤帆连夜发。山不尽,水无涯……
四面垂杨十顷荷,苏州城。
一鞭清晓,盐帮帮主程淮秀堂前下马。迎接的下属如释重负:“可回来了,帮主。”
“哦?我不在,有什么事?”
管事赵辰昆呵止:“帮主刚到,万事容后。”
“什么事?”喝口茶,她端坐大堂。
“福建那批货……”
“货出事了?怎么会?这批盐是过了明路的,有朝廷一半利。”
“不是货,是人。”
“兄弟们跟人动手了?是绿林,还是官家?”紧蹙眉,“我上京前不是都交待下去了?”
“没人动手。是——瘴气。”
“瘴气?”
“兄弟们没日没夜赶路,中了山中瘴气。”
“治啊救啊。官府不管么,赶紧派帮里兄弟把药送过去。”
“帮主,事有蹊跷。”
“蹊跷?”
“普通瘴毒,用烟丝可解,可这次……棘手。”
“哦?”淮秀缓缓起身,“多少人中毒?”
“总堂加上福建分舵……少说几百人。”
她略加思索:“我去。”
“帮主,你才刚刚回……”
“呵,咱们跑盐的,却‘咸’不惯。我没事,先去趟漕帮,晚上就动身。”
“去漕帮?”
“嗯。回来了,跟江老帮主知会声。再就是,他们漕运的跟福建道上跑船的熟,打听清楚,多条门路。”
“帮主——”辰昆叹口气,“太辛苦了。”
程淮秀笑笑。她是洒脱的,虽然满目江山忆旧游,虽然芳心空逐晓云愁,她只是抖了抖火红的外氅——抖掉由北至南滚滚三千里风尘。
1.2
漕帮有客。
从这四停八当的守备中,淮秀看得出,来人不一般。
长纤抱拳:“程帮主担待,我们江帮主正会客。”
“无妨。”她懂得规矩,只是事出紧急,耽搁不得时候。
出乎她意料,屋里赫亮的声音:“是淮秀吧,快请进来。”
门大开,江陀亲迎门口,笑打招呼:“回来了,帮主?”
淮秀笑还礼:“多日不见,听您声音,中气还是那么足。”
“老喽,人家不把我这糟老头子放眼里。走,不打招呼,回来,也没事先说一声儿。”
“怕给您,给漕帮上下添麻烦。这次来……”她朝屋里瞥了瞥,“来得唐突。”
“哈哈哈哈——”江陀大笑,“不唐突。正好引见麦公子。”
坐着的人缓缓走出,阳光一寸寸退掉他身上的暗影——嵚崎傲岸气宇不凡。他拱手,浓密的髭须上扬:“程帮主,幸会。”
“不敢当,这位是……”
“姑苏麦弘曙。”
淮秀诧异:“江、广药行会首麦老板?”
“哈哈哈。怎么程帮主听过在下微名?”
“陶朱之富,富埒王侯,麦老板大名如雷贯耳。”淮秀笑笑,“只不知您籍在苏州。”
“呵呵,在下不才,却去过不少地方,周览九土,足历五都,常怀桑梓之念。”
“麦公子四海经商,常年不在家中。”江陀示意二人落座,“淮秀,你风尘仆仆,是有急事?”
“我——”她看看麦弘曙,欲言又止。
“想必有所不便,在下……”麦弘曙微笑,作势欲起。
“其实无妨。”淮秀转向江陀,“盐帮运盐,被瘴气耽搁在福建。”
“嗯,听说了。严重么?”
“上上下下几百兄弟。”
江陀略一沉吟:“漕帮能帮上什么?”
“福建跑船的帮派,陀老熟么?”
“漕运海运,哪能没有瓜葛。福建那地方,丛高岭深,那儿的气候,也只有两广和当地人能受得了。每年一入夏,山里的瘴气,毒!”
“漕帮都是如何应付的?”
“你可听过八闽神医邓谪峤。”
“邓谪峤……”淮秀皱眉,“这个人,不简单,听说跟福建洪门、台湾天地会都有渊源。”
“不错,这个人轻易不给外人看病。”江陀堆起笑,“所以说,淮秀,你有福气,步步遇贵人。”
“哦?贵人?”淮秀顺着他的眼神看向麦弘曙。
麦弘曙不置可否:“程帮主,恕我冒昧,盐帮这批货,是官是私?”
“官私两济。”
“嗯,爽快。既然如此,出了事,官府为何置之不理?”
“官府没有不理,只是,事不关己,痛不切肤。”
“呵呵。”麦弘曙打个哈哈,“看不出程帮主一身豪气,却对朝廷颇为信赖,江南盐帮……”话尽于此,他笑着摇摇头。
“麦公子!”淮秀挑眉,“盐帮走黑道,却不挑是非,盐帮图小利,却不乱大纪。对于朝廷,我们不逢不若,信赖,谈不上。”
麦弘曙微微动容:“在下冒犯。”
“没什么。”她轻哼,“你是外人,不懂不足为奇。”
“实不相瞒,邓谪峤……是先父旧部。”
淮秀一惊:“那你……”
“哎——”麦弘曙摇摇手,“我是本本分分生意人,无干帮会。不过在他面前……话,还是有分量的。”
“盐帮上下感戴不已。”
“好说。”
“就请麦公子修书一封,我即刻赶去福建。”
麦弘曙想了想:“程帮主不必着急,在下有些生意琐事也欲南行,不妨同往,彼此照应。”
“好。”淮秀毫不迟疑,“何时启程?”
“还有些事要交待,晚些时盐帮总堂会合。”
1.3
长纤一路送麦弘曙出去。江陀沉下脸:“淮秀,你真要跟他一道?”
“性命攸关,别无他选。”
“你有。”江陀迟疑一下,“关上门,盐、漕一家。我的意思,你懂。”
淮秀略一怔,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微微抽痛。
“盐帮的事,不靠外人。”
“他不是外人,他是……”
“他是皇上!”她咬了咬牙,“欠别人的,盐帮可以还,欠皇上的,淮秀还不起。”
江陀叹口气。
淮秀调了调心绪:“您好像不大相信这位麦公子。”
“嗯——你可听过乌蟾名册?”
“乌蟾名册……”
“金乌——日,玉蟾——月,日月合璧,反清复明,最近江湖上传得邪。”
“呵,大清朝开国一百年,反清复明,不新鲜。”
“麦弘曙这趟来,话里话外,提到乌蟾名册。”
“他意欲何为?”
“你来,打断了。”江陀拈拈胡子,“断得好,话留半句,大家有个余地。”
“难怪,他对官府,颇有微词。”
“呵呵,乌蟾名册不简单。台湾天地会,福建洪门,河南白莲教,河北义和拳,信无生老母的,拜天父地母的,都掺合在里头。”
“好大的胃口。”
“不止呢,到了江南,还有盐、漕两帮。”
“是谁有这个能耐,有这个面子?”
江陀不答。
“能是这个……麦弘曙?”淮秀想了想,“他走药行,会跟这些江湖人物打交道?”
“人在江湖,少不了磕磕碰碰,疗伤看病,卖得是交情。他们深山老林采药运药,个个伙计都有功夫。明面儿上是药柜药箱,掀开来就是刀枪。”江陀站起身,“你要去,我不拦你。一句话,多加小心。用得着,知会一声,漕帮沿途支应。”
驻马眺望,四山敛尽残霞。山脚下,一马疾驰而来,淮秀有些恍惚,溶镀在艳艳金辉中的策鞭人是那样意气风发。
近了,她看清了,叹口气,勒缰旋马。
行人莫上望京楼,满目江山……
三千里外的紫禁城,有人临风摇扇:“可惜许,月明风露好,恰在人归后……”
1.4
云落开时冰吐鉴。江南月,也一定是清夜满西楼吧。乾隆负手晃了晃扇柄,无奈一笑:“可惜许,月明风露好,恰在人归后……”
虹贵人穿花度柳摇曳着过来,抖落开手中披风:“晚上露重,皇上加件儿衣服。”
“难为你想着。”乾隆接过披风却披在她身上,手没动,就势揽住她。
明黄的软缎儿柔顺地滑过虹贵人隆起的小腹,她娇怯怯靠着他:“听皇上说,可惜许……可惜什么啊?”
“呃,可惜……前些日子南下没带着你。”
“臣妾这个身子,怎么去啊?”
“哈哈哈哈——”乾隆开怀而笑,声音回荡在空阔的御花园中。许久,他也弄不清自己究竟在笑什么。
“朕去江南,你想朕么?”
“忆君王,月破黄昏人断肠”
“啊?那是亡国之君。”
“臣妾该死。”
乾隆半扶半抱住眼前的软玉柔花:“哎——不许说不吉利话。”
“那——皇上今儿个去臣妾那儿歇……”
“哦——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皇上——”虹贵人撒娇,“臣妾是来园中赏月的。”
“呃——最近事多,朕……改日再去看你。”乾隆轻轻抚了她的脸,“赏月不要太晚,小心着凉。”
虹贵人无精打采扶着小答应离去,经过假山,暗影一闪,一个人从后拉住她。
“谁?”
“嘘——是我!”
“纳兰泰?”虹贵人大惊失色。
小答应识趣地跑开。
“你——你疯了!还敢来找我?”
“我怕什么!”纳兰泰发狠的抱紧她,“为了你,为了儿子,死我都不怕!”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他脸上。
“放肆!你是本宫什么人?谁是你儿子?”
“若不是我想尽办法,太医上的折子里,你怀上‘龙种’那阵儿,皇上还在江南呢!”
纳兰泰摸着红肿的脸,“我是你什么人?你倒想想看,皇上南下,你苦闷你寂寞的时候,我是你什么人!”
“现在皇上回来了!本宫万千宠爱于一身。”
“哼!万千宠爱……皇上回来这么久,有没有翻过你的牌子?”
“这……皇上公务繁忙,宫里失窃,新任盐漕总督的人选……”
“忙?蒙人的!前些日子保和殿殿试,皇上坐到一半儿就走了。”
“想必是,精神不济……”
“精神不济?见到一个人,他立刻精神抖擞。”
“谁?”
“夹在新贡士里混进宫。”
“是个——女人?”
“离远看不清——摘下帽子,满头乌发。”
“你——”
“撇下政事,大白天的就回寝宫……自打登基,头一遭儿。”
“你住口!”虹贵人满脸是泪,身子慢慢向下滑。
“自古君王多薄幸。你……是聪明人。”纳兰泰声音放轻,扶着六神无主的她缓缓走进花丛深处……
暗夜里一双凌厉的眸子,捕蝉的螳螂没有发现身后的黄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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