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只丑丑猪

 汤　汤　　

 

　　“你是精灵？”

　　“不是。”

　　“你是天使？”

　　“不是。”

　　“你是妖怪？”

　　“不是。”

　　放学回家的路上，成果被一个矮矮的长一只乳白色犄角的小怪物拦住了，小怪物是突然从天上落下还是从地下钻出的呢，不知道。

　　“我是谁不重要，但是你很快就会变成一只猪了。”小怪物说。

　　成果不是一个爱笑的女孩，这会儿却笑了：“猪？”

　　“是，一只真正的猪。”

　　“可是，我为什么要变成一只猪呢？我喜欢变成一只鸟，就算是麻雀也不错。”

　　小怪物十分严肃地拿出一个小小的计算器，“嘀嘀嘀”按了几下，然后说：“当一个人被别人叫了１１１１１次笨猪的时候，就会变成一只猪，这是没法改变的事情。”

　　“嘀嘀嘀”，小怪物继续按着计算器：“从３岁半上幼儿园到现在长到１１岁，你被一个叫做苏小棉的女人已经叫了１１１０５次笨猪，所以你很快就会变成猪了。”

　　“我可从没有见过谁变成猪。”成果撇撇嘴说。

　　“很简单，那是因为还没有谁被别人喊‘笨猪’的次数达到１１１１１次。不过，说实话，也没有谁这么倒霉总是被人叫做‘笨猪’的。”

　　成果想再问点什么，但是小怪物倏地不见了。

　　

　　推开门，苏小棉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成果，回来啦。第三单元语文考了几分？第几名？”

　　“９２分，第１１名。”成果轻声答道。

　　“楼上朱豫呢？”苏小棉的声音里夹着不悦。

　　“９５分，第６名。”成果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真是一个笨猪啊，你怎么老比不过她，老比不过她，我差不多要心灰意冷了，你知道不知道？”

　　成果低下脑袋，拨弄着手指，在门口呆呆地站着。

　　“站着干什么，饭菜都冷了。你真是笨猪啊？”

　　成果盛了一碗饭，坐下来开始吃。

　　“也就你吃得下。”

　　成果停住了筷子。

　　“快吃呀，愣着干什么？还要我喂你啊？”

　　成果的筷子又动起来。

　　３岁半的时候，朱豫能从１数到１０００，成果还数不到１０，苏小棉真是着急啊，口里就吐出了“小笨猪”，从此左一个“笨猪”右一个“笨猪”一发不可收拾。朱豫学中国象棋，苏小棉就赶紧给成果报了国际象棋班；朱豫学钢琴，苏小棉就给成果买古筝；朱豫学绘画，苏小棉就把成果送到了书法老师家里……朱豫下棋得奖了，钢琴考到九级了，图画作品发表了；成果下棋还是乱七八糟，古筝没有弹熟最简单的曲子，书法作品离得奖依然远得很。于是，“笨猪”陪着成果长到了１１岁。

　　成果吃得很慢，虽然苏小棉的菜做得不错，而且还有她最喜爱吃的糖醋排骨，但现在她是真的没有胃口。

　　“磨磨蹭蹭的，什么事情都不让我满意，吃快点。”苏小棉的筷子打着成果的手背了，“我怎么生了你这样不称心的女儿？早知道你是笨猪，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成果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滚进饭里。她简直怀疑，苏小棉是不是亲妈。她一咬嘴唇，“哗哗哗”把饭划进嘴里，不夹一点菜。她很想问问妈妈：“你爱我吗？”

　　苏小棉沉浸在自己的唠叨里：“成果，拜托你争点气好不好。做你的妈妈，真的不痛快啊……没有成就感啊……很没有面子啊……你不要老是这么像笨猪好不好啊……”

　　成果埋着脑袋“哗哗哗”划着饭。她只想快点离开餐桌，然后回自己的小房间，她还有几本童话书没有看完，另外她正在写一个童话，已经写到６０００多字了。

　　想到童话，她想起了那个乳白色犄角的小怪物，真像童话里的人物啊。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话，除去刚才苏小棉新说的４次“笨猪”，再有两次，她就该变成一只猪了。

　　变成一只猪，真的不是成果所喜欢的，就好像不喜欢下棋、古筝、书法那样。所以离开餐桌的时候，成果低声地和苏小棉说了遇到小怪物这件事。苏小棉不耐烦地听完了，说：“以后少看童话，越看越像笨猪了。”

　　成果默默向自己的房间走去，穿反的拖鞋别了一下，差点摔倒。

　　“说你是笨猪你还真是笨猪啊，拖鞋都不会穿了。”身后是妈妈不满的声音。

　　成果的鼻子酸酸的，接着她感到全身都是酸酸的了，再接着她听到了苏小棉的尖叫：“啊，猪！”

　　苏小棉昏过去了。

　　成果变成了一只猪。

　　她走到镜子面前，看到一头黑黑的猪，嘴巴很长，眼睛很小，两只耳朵大得能把整个脑袋盖住。搁在猪群里，恐怕也是算丑的。

　　但是成果并没有感到特别的难过。

　　她在苏小棉身边坐下来，看着脸色苍白的妈妈，喃喃地说：“是不是如你所愿呢，我真的变成一只猪了。”

　　苏小棉醒过来，看到一头黑黑的长着长长嘴巴的猪就在身边，又晕过去。

　　成果默默地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爬上床，躺下来。“变成猪也没有什么不好，反正她也不爱我。”成果这样想着想着就睡去了。

　　她被苏小棉的哭声唤醒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苏小棉在客厅里哭得很悲切，她在为什么而哭呢？成果想，是为我，还是为她自己？本来她就觉得有我这样的女儿是不幸的事情，现在我又变成了猪，这么丑，连宠物也当不了，她怎么接受得了。

　　“我变成了猪都没哭呢，你哭什么，妈妈？”

　　苏小棉看她一眼，又受了惊，趴在沙发上哭得更响。这时，门铃响了，是楼上朱豫的妈妈李菁：“成果起床没有？我带她一起去上学。”

　　李菁还没有说完话，视线就被一只黑猪吸引了。

　　“你们家养猪啦？”很惊讶的语气。

　　跟在后面的朱豫一听有猪，连忙闪进来。

　　“真的是一只猪啊。”

　　成果刚想说：“我不是猪，我是成果。”苏小棉已经开口了：“是啊，是成果的宠物。你们先去吧，成果还没有起床。”一边说一边把她们请出了门，赶紧关上了，接着刷刷刷把所有的窗帘都拉上，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苏小棉自言自语道：“别人知道我的女儿变成了猪，会怎么笑话呢，李菁不知道会说什么风凉话呢。”接着，她又开始哭起来。

　　成果想，她爱的是她自己，她是不爱我的。

　　正哭着，苏小棉又接到了老师的电话。

　　“成果还没来上课，有事吗？”

　　“没有，哦，有。”

　　“有事得请假呀。”

　　“噢，是，是，成果身体不舒服。”

　　“请多长时间的假呢？”

　　“一天，哦，两天，到底几天呢……”　　

　　成果在一旁听着，她开始思考自己成为一只猪以后该怎样生活。

　　“成……果，小怪物有没有告诉你，怎样才可以恢复原形？”苏小棉急切地问。

　　“没有。”成果淡淡地说。

　　“那可怎么办呢，可怎么办呢？”苏小棉又开始哭起来。她一直是个爱哭的女人，这样的女人应该有一个男人呵护着。可是成果的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爸爸。问到爸爸的事情，苏小棉总说：“等你长大了，我会给你看一个日记本，到那时，你就都知道了。”

　　“妈妈，求求你别哭了，你不是老喊我笨猪吗？”

　　苏小棉戛地停住了哭泣：“成果，告诉我，你是不是在报复？是不是？我以后再也不喊你笨猪，再也不了，求求你变回原来的样子，好不好？好不好？”

　　“我变不了。”

　　“那要等多长时间，你才会变回原来的样子呢？”

　　“我怎么知道呢，也许是永远吧。”

　　“永远，永远……”苏小棉再次哭起来，没完没了的样子，成果觉得很困。她回到房间，躺下来就睡着了，爱打瞌睡从来都是猪的天性。

　　而且她显然是一头超级爱打瞌睡的猪，她睡过了中午，睡过了黄昏，天黑了还没有醒来。所以她当然不会知道苏小棉这一天哭了多久，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迷迷糊糊地，成果知道有人在抱她，那双手臂显然不够有力，喘气的声音“呼哧呼哧”在耳畔响。

　　成果被抱出门外，下了楼梯，被放在某个地方。她憋住气，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迅速笼罩了她的心，隐隐约约地，她好像猜到了什么。

　　睁开眼睛，成果看见自己躺在汽车后座上，是妈妈前不久刚买的汽车，李菁阿姨买了一辆１１万的，她就买了一辆１２万的。

　　车开动了。外面很安静，只有路灯还在站岗，夜应该很深了吧。

　　这么晚了，妈妈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呢，成果的心担忧起来。

　　她想起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里“抛弃”的故事，故事里被抛弃的孩子总是有办法找到回家的路。

　　妈妈接受不了我这只丑丑的猪，她是要把我抛弃了吗，抛弃到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抛弃到荒郊野外？

　　想到这里，她浑身一抖，恐惧霎时间光临了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

　　成果把眼睛睁大了，她一眨不眨地看着外面的景物，她得记着路，到时候能够找回家。一幢幢房子，一块块广告牌，一条条街道……高高的房子不见了，广告牌不见了，街道不见了……车行驶在公路上，两边是田野……公路也不见了，是坎坷不平的泥土路，周围出现了低低的山峦。

　　这么远的路，成果怎么记得住？她想喊：“停车！”

　　或是满腔愤怒地把苏小棉臭骂一顿。

　　或是请求苏小棉留下她，她保证做一只乖乖的猪。

　　或是……

　　可是她没有喊出声，泪水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她因为伤心而有些虚脱。

　　她索性闭上眼睛，抛弃就抛弃吧，做一只自由的野猪又有什么不好的？

　　当她闭起眼睛的时候，抵挡不住的困意就向她铺天盖地袭来，她又睡着了，没有办法，猪总是这样的。她梦见自己来到马戏团，因为她的智商远远高出普通的猪，因为她会说人话，所以她成了团里的台柱子，一下子红遍了大江南北，成了一只明星猪。

　　成果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在草地上孤零零地躺着，清冷的露水，亮闪闪地挂在她油黑的毛上，猪毛上。

　　真的——被抛弃了吗？

　　苏小棉，真的就这样，把我狠心地抛弃了吗？

　　“苏小棉——苏小棉——”她张开嘴，她要大声地一遍一遍地喊出这个名字，可是她的嗓子不知道为什么哑住了。她悲伤地坐起来，她的眼前是一片蓝色的湖，就在不远的地方。

　　湖边，有个女人，用一柄长长的网兜，一次又一次地在湖面捞着什么。月亮微笑着洒落着她柔柔的光芒，落在湖水上，落在草尖上，落在小小的野花上，也落在那个女人长长的发丝上。

　　这一个场景，成果觉得十分熟悉，她想起来，她在那篇没有完成的童话里写过这样的女人和月光。

　　“你醒啦。”

　　长发的漂亮女人，在月光里背着网兜向她走来，仿佛是一个仙女。

　　“妈妈，是你吗？你没有……你在干什么？”

　　“我在捞月光啊。你看，用紫色丝巾做的网兜。”是不是因为月光的缘故，苏小棉的脸上才有这么多的温柔？

　　成果想起来，她的童话里写到，在月光铺满湖面的晚上，用一柄紫色丝巾做的网兜，捞１００００次，可以捞起湖面上最纯净甜美的月光，然后把这月光涂在最爱的人的额上，那么她就会变得美丽。

　　“你看了我写的童话？”

　　“是啊，你睡了那么久。”

　　“可是妈妈，这是我编的童话呀。”

　　“可是，我要相信一次。”

　　苏小棉拉起成果的前肢，一起走到湖边。她让成果坐着，她则伸长网兜，一次一次地捞着湖面上的月光。

　　湖面上有很多月光，可是它们一会儿就碎了，跑了。网兜里什么也留不下。

　　一次，一次，捞了有几千次吧，苏小棉显然是累了，她常放下网兜，使劲甩甩胳膊。

　　“妈妈，别捞了，只是童话而已。”成果心里的怨恨一丝一丝游走了。

　　“可是我相信，你等着我捞到１００００次好吗？”

　　成果感觉到热热的液体在脸颊上淌着。

　　黎明的时候，月亮隐去了。苏小棉捞了１００００多次，紫色丝巾的网兜里依然是空空的，没有留下一线如同成果童话里写的亮亮的薄薄的光芒。

　　苏小棉在成果身边坐下，眼泪刷刷地流。

　　“妈妈——”成果有些心疼。

　　“成果，是妈妈不好。”苏小棉侧过脸，脸上的泪在晨曦里亮晶晶的。

　　“妈妈，我一直想知道，你是爱我的吗？”成果长长的嘴巴差点触到苏小棉的脸。

　　“难道你以为我是不爱你的吗？”

　　“你是爱我的？”

　　“你以为我不爱你？”

　　“是———你从来不对我笑，从来都不表扬我。”

　　苏小棉沉默了片刻。

　　“是妈妈不好，妈妈总想和李菁比高低，总把你和朱豫比，总忽视你的感受。你一直都不快乐，很不快乐，是吗？”

　　“是——”

　　苏小棉搂过成果毛扎扎的大脑袋，轻轻地说：“对不起。”然后在那毛扎扎的脑袋上亲了一口：“请相信妈妈，我一直都爱你。”

　　“妈妈，我也许永远都是一只猪了。你会爱我吗？”

　　“不，你不是一只猪，你是我的女儿成果。我怎么会不爱你呢？”

　　成果觉得好幸福，妈妈把她搂在怀里好久好久。

　　苏小棉站起来，她要给成果采些野花，做个花环给成果戴在头上。

　　苏小棉刚走远，成果就听到了小怪物的声音：“当苏小棉第１０００次说‘她不是猪，她是我的女儿成果’时，你就能回到原来的样子了。”

　　小怪物比第一次见到时小了很多，还是顶着那只乳白色的犄角，模样说不上可爱。

　　“这还不容易吗？我告诉妈妈……”

　　“不，不能提醒，提醒无效。”小怪物打断了她的话，倏地又不见了。

　　

　　天完全亮的时候，苏小棉带着成果回到了城市，回到了她们家楼下。戴着五彩花环的成果跟着苏小棉在楼梯上跳跃，李菁和朱豫正从楼上下来。

　　“一只好丑的猪呢。”朱豫说。

　　“你怎么养这样一头猪呢，多麻烦。这不适合当宠物。”李菁说。

　　成果莫名地有些紧张，她看着苏小棉，苏小棉会说什么呢。

　　苏小棉说：“她不是一只猪，她是我的女儿成果。”

　　李菁和朱豫的嘴巴一起张大了。

　　“成果……”苏小棉抚摸了一下成果的脑袋。

　　“是，我是成果。”成果幸福地说。

　　李菁和朱豫像见了鬼一样从楼梯上冲了下去。

　　楼梯转了一个弯，又碰到了对门的王叔叔。

　　“多丑的猪，养这玩意，你不怕脏啊。”

　　“她不是一只猪，她是我的宝贝女儿成果。”苏小棉是微笑着说的。

　　“是，我是苏小棉的宝贝女儿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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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果知道，回到原来的样子是早晚的事情，所以她很享受当猪的每一个日子。因为她看得出来，苏小棉真的很爱她，哪怕她是一只丑丑的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