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明祭老舅
今年年初,老舅以98岁高龄离世了,一个善良、可亲的老人走了,给人留下的不是痛苦,而是点点滴滴美好的回忆。
老舅是妈妈最小也是唯一的亲弟弟。从我记事起就和我们住在一个院子里。因为父亲一解放就出了事,妈妈又常常住在单位,让我这个从小就缺失了父爱的小姑娘对老舅有一种深深的眷恋。整天和表哥表姐泡在一起,老舅带他们出去玩,也从不忘带上我。我这个小跟屁虫就差长在老舅家里了。
老舅出身在封建大家庭,祖父、父亲以及一个叔叔在一次科举考试中同时中第,成了一家一榜三进士的书香之家。其祖父在翰林院做过庶吉士,后来又去广东任主考官,还把康有为取为进士。论起家世,在当年也是可圈可点的。可是老舅人很平和,没有大家子弟的臭毛病,唯一受家庭影响的就是性格懦弱,不大喜欢和人争竞,凡事都很低调,据他自己说,处事有点鸵鸟政策。
小的时候,舅舅就是我的保护神。记得有一次,我眼睛里进了个沙子,磨得特别疼,看我的张娘怎么也给弄不出来,3、4岁的小姑娘,只会哭,妈妈又不在家,急的张娘团团转。这时候,住在对门的舅舅背着手摇摇晃晃走来了,后边还跟着比我大半岁的表哥。一进门,老舅就说:我是医生,最会看眼睛,来,舅舅给你看看。其实老舅手很笨,根本不会翻眼皮,他把我的眼睛扒开,扑的吹了口气,说:看看好了吧。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沙子真的被老舅吹出来了,我的眼睛真的不疼了。当我破涕为笑的时候,老舅又拿了些糖果给我,然后像个英雄一样走了。那情那景我至今都不忘。
老舅喜欢唱戏,年轻的时候,他常常用自行车推着我和表哥表姐出去玩。一辆自行车,表姐坐后座,我受优待坐大梁上,表哥没地就坐在车把上,象演杂技的。老舅推着车,还不时的唱几句京戏“过了一天又一天,心中好似滚油煎,腰中空挂三尺剑,不能给父母报仇冤。”当时,我们都还小,不知道这出戏是什么,只跟着混唱。至今我还能唱几句,都是跟舅舅学的。
老舅的一生并非一帆风顺,大学毕业又赶上抗日,在国民党公路局工作,跑了很多地方,在战火中受了洗礼。老舅非常喜欢给我们讲他们那时候的经历,我们也巴不得多了解些。他在云南参与了抗日飞虎队驼峰飞行的辅助工作,老舅常常自豪的告诉我们他还是驼峰老战士呢。
解放后,老舅作为留用人员进入交通部,工作一直兢兢业业。由于外语好,做了英语翻译。多年来,从他手下走过的翻译稿件上万,从没有难住他的。他的单词量特别多,好多生僻的单词他都记得住,常常让人称奇。我们所有的人,凡有外语方面的疑难问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老舅,他也不负重望,总能给一个圆满的答复。
老舅喜欢讲故事,人也很幽默,许多苦难在他口中都变成了笑话。由于从旧社会过来,每次运动总少不了审查,但老人始终淡定,很少有怨言。
记得老舅给我们讲过一个反右时的事情。说他们单位有一个人被打成了右派,此人是个小职员,没啥嗜好,就是爱吃。不知怎么变成了右派,此人被斗了几次,想不开,几次自杀都没死,最后,又拉上台批斗。没想到此人的检讨成了笑料。他说:第一次想死,摸电门打了一下,太疼。想跳河,嫌水凉。最后想上吊,突然想到还没吃白魁老号的烧羊肉、北海仿膳的肉末烧饼、馄饨侯的馄饨----,所以就没死。老舅说他当时特想笑,看看周围的人,都使劲憋着。最后不知谁没忍住,笑了一声,最后爆发了哄堂大笑。把个批斗会弄得像相声专场一般。老舅说的绘声绘色,紧张的政治斗争变得轻松了不少。
尤其是文革中,已经快60的老舅,被下放干校经历考验。在东北密林中伐过木,在河南干校喂过猪。老舅从不讲他艰苦的生活和遇到的危险,总是用他自己发生的笑话来调侃自己:说有一次,他去小卖部买东西,看到桌子上有一笔钱,就给交到小卖部了。后来他发现自己也丢了一笔钱。小卖部一个劲广播说谁丢了钱来认领。他想那是他交的,肯定不是自己的。结果,一边捡了钱没人领,一边丢了钱,没处找。最后,还是上边调查,发现老舅交上的钱中有一个纸包,上边有通用粮票四个字,正是老舅的笔迹,这个案才破了。原来老舅去买鞋,因为鞋是干校发的,不收钱,他顺手把钱放在桌子上,转脸就忘了,于是把这笔钱当成人家的钱给上交了。老舅讲的时候,语言诙谐,把我们乐得前仰后合。据说后来干校的人都知道他是把自己的钱交到小卖部的人。老舅最会抖包袱,让你不笑都不成。老舅就是这样一个人,苦涩的事,在他嘴里全都变成笑话。
老舅又是多才多艺的,每次单位表演节目几乎都少不了他,年轻的时候他常常上台说相声,老了,还常常去唱京戏。90岁那年,他还上了一次台,几句京戏唱的字正腔圆,博得了大家的一致赞赏。
舅舅对我们一家也是极好的。妈妈比舅舅大10岁,由于我一岁的时候,爸爸被错判,妈妈就是靠了自己一个人养活我们一家。妈妈大手大脚惯了,有钱就一定要花的精光,家里几乎没有任何积蓄,还时常要借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妈妈来北京的时候买了一套四合院,舅舅和我们住在一个院,自然是给房钱的。后来,房子被没收了,舅舅也就搬到交通部宿舍去住了。但是逢年过节我们还是汇聚到一起。最难忘的就是每年的大年三十,单位都会早下班,下午2点钟一过,舅舅就出现了,他就像知道妈妈已经到了山穷水尽,几乎没钱过年的地步了,总是拿出单位发的奖金给妈妈。有了这笔钱,妈妈就又能风风光光的过个年了。其实妈妈有了钱就一定要让大家高兴,表哥、表姐、表妹都能得到礼物,可他们不知道,这是老舅给了妈妈钱,妈妈才能做这个人情。那时候,钱虽然不多,却使我难忘。那是雪中送炭,要知道,老舅自己并不掌握财权呢。
光阴如梭,老舅老了,我们也是一个甲子的老人了。老人淡定的生活态度总是让我们感动。无论做什么事,老人总是满足、高兴。记得闹非典那年,我刚学会开车,就拉着老舅去了颐和园,没想到,老舅居然跟着我们绕着万寿山绕了一大圈,回来请老舅在老北京吃的饭。老舅可高兴了,听着穿蓝褂子的小伙计一声吆喝,坐在八仙桌边吃老北京的小吃,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后来,我又带老舅去了北海,老舅怀旧之情更浓。走到北海濠濮间的时候,老舅说,当年地下党,也就是他的堂弟还在这里动员他参加革命呢。
老舅喜欢吃,每次看老舅吃西餐,你都会感到他吃得及其专业。一板一眼,加辣酱油、加胡椒粉,一丝不苟,吃的香、心情爽,别说和他一起吃,就算看着都感到食欲大增。老北京的小吃,什么豆汁、焦圈、炸丸子、羊杂汤,没有他不喜欢的,说起来总是津津乐道,一个热爱生活的老头。
老人走了,虽然最后的几天,由于肠梗阻插了几天管子,让老人受了些罪,但总的来说,老人晚年生活还是很惬意的。一直到死老舅的脑筋都是清楚的,没有老年痴呆不说,身体好的时候,还能抄抄英文小说解闷。他对自己的生活也很满意,儿女孝顺的很,表哥表妹始终不离左右的伺候着,在单位中也是老寿星了,提起来,他总是说他是长寿冠军了。有时候他也说,他们顾家男孩都没大出息,但什么叫出息呢?做好了自己的工作,维持了自己的家庭,尽管没有出人头地,但自己知足,家人满意,那就是最大的出息。
老舅留给我们的点滴回忆都是温馨而快乐的。下一周,就要给老人下葬了,愿老人在那个世界还做一个带给别人快乐、自己也快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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