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昌龄《闺怨》赏析
原诗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赏析
王昌龄是盛唐时一位卓越的边塞诗人,因曾被贬到江苏江宁和湖南龙标,故又称王江宁和王龙标。他的宫怨诗和闺怨诗也极负盛名,被人誉为“七绝圣手”和“诗家天子王江宁”。在其现存的一百八十余首诗中,绝句约占一半。王昌龄善于言情,其绝句可与诗仙太白媲美。有人将李诗比作奔泻的瀑布,将王诗比作蜿蜒流淌的溪流。清代宋荦在《漫堂说诗》中说:“太白龙标,绝伦逸群,龙标更有‘诗天子’之号”。明代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称王昌龄诗可与李白“争胜毫厘,俱是神品。”真正的诗人都有设身处地和体物入微的本领,在描写一个人时,就会在瞬间变成所描述的那个对象,亲自享受其生命,领略其情感,完成其所应该做的一切。这一首堪称“神品”的闺怨诗,以委婉的笔法,独特的构思,精炼的语言,截取了现实生活中的一个典型画面,描写了一名天真烂漫的少妇在春日登楼时骤然间微妙的心理变化,给人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
这首《闺怨》诗采用反起手法,欲抑先扬,开头偏说“闺中少妇不知愁”,埋下伏笔,给读者留下悬念。古人有“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观点。诗,尤其是绝句,短短四句,如果写得平淡无奇,令人一览无余,还有什么诗味可言?对此诗细细品味,我们可从中体会到诗人炼字炼句的匠心。少妇,年轻的已婚女子。古人结婚较早,一般十四五岁或者十五六岁就已完婚。如唐代李益的《伴姑吟》:“十六作伴姑,含情语邻母。今年新嫁娘,问年才十五。”这首《闺怨》所描写的少妇大约也是十四五岁的样子,虽已结婚,但稚气未褪,很可能像杜甫《新婚别》中所描绘的少妇那样:“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因为年幼,尚处于“平生不会相思”和“少年不知愁滋味”的蒙昧状态,所以才不知愁。这一句描写少妇,则为妙语;若写老妇,则是败笔。
次句“春日凝妆上翠楼”,紧承首句,写久困闺中的少妇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装束一新,登楼赏春。凝妆:浓妆;修饰打扮。透过“凝妆”一词,细心的读者可能会从中窥见诗人运笔的奥妙。这一笔,不止写形象,更是写心理。写形象,美在字面;写心理,意在言外。字面上只写出了修饰打扮,言外之意,还有修饰打扮的原因。诗中的少妇,把这次登楼看得非同寻常,就像是去参加一次重要的活动。
第三句“忽见陌头杨柳色”,写少妇登楼远眺,忽觉春日暖风拂面,路边柳梢蒙金,不禁触景生情,拉开思绪。这一句在诗中至为重要,是转舵,是关键。“忽”字写时间之短,“柳色”写景物之殊。登楼望处,气象万千,为何诗人舍弃其他景象无数,唯取“杨柳”之景?少妇所见,虽是寻常之物,一旦为离人所见,并被诗人摄入诗中,其意义不同。杨柳为中国诗学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其中寄托着诗人的情感。作为杨柳的意象,本来可以引起无数的联想,萧道成因之而联想到“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緖当年”;桓温北征,经金城,见昔年所种之柳皆已十围,因之而联想到“树犹如此,人何以堪”;韩翃因之而联想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的章台妓女。为什么王昌龄诗中的主人公会懊悔当初劝丈夫出去“觅封侯”呢?因为夫婿的意象对于诗中的少妇是一种受情感饱和的意象,而陌头杨柳最易惹起春意,所以一经杨柳意象的触动,夫婿的意象就立刻出没在脑海,并且挥之不去。柳者,谐音留也。古人离别时有折柳相送的习俗。如隋朝无名氏的《送别》:“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唐代王之涣的《送别》:“杨柳东风树,青青夹御河。近来攀折苦,应为离别多。”李白在《金陵酒肆留别》中写道:“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唐代岑参的“塞花飘客泪,边柳挂乡愁”,刘禹锡的《杨柳枝词》:“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郑谷的《淮上与友人别》:“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宋代陆游的《钗头凤》说:“红酥手,黄藤酒。满园春色宫墙柳。”在《沈园二首》第二首中说:“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宋代吴文英的《风入松》说:“楼前暗绿分携路,一丝柳、一寸柔情。”刘永的《雨霖铃》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这种以杨柳写送别的例子在诗词中简直是随处可见,俯拾皆是。诗中的少妇见到路旁的杨柳,会产生很多联想。她会想到与丈夫依依惜别时在路边折柳相送的深情,会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华在孤寂中一天天消逝,而眼前这大好风光却无人与自己共赏,或许她还会联想到,为求封侯,亲自送夫远征,即今杳无音信,岂不令人百倍惆怅?曾有诗云:“五原春色旧来迟,二月垂杨未挂丝”,“春风不度玉门关”,如今丈夫戍守的边关,能和家乡一样看到“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的杨柳吗?戍守边关,连年征战,生死难卜。再往深处想,更令人不寒而栗。“万里长征人未还”、“古来征战几人回”,对于一个愁思妇来讲,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情景啊?唐代诗人张籍在《邻妇哭征夫》中写道:“双鬟初合便分离,万里征夫不得随。今日军回身独殁,去时鞍马别人骑。”若遇到像诗中所描绘的情景,岂不令人痛断肝肠?
这一闪念,是以杨柳为媒,使思妇心中的积怨、离愁便如汽油遇火,轰然而起,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悔教夫婿觅封侯”便成了自然迸发出的情感。一个“悔”字便包括了思妇无限情感。
这首诗的思想意义主要体现在第四句。唐代前期,各种战争连年不绝。开始,男儿从军戍边建功立业可能会是一种风尚,从军成了人们“觅封侯”的重要途径。在这种社会风气的影响下,这名少妇,或许曾动员过丈夫去求取功名。否则诗中不会有“悔教”之词。而这里的少妇看到陌头杨柳返青,不仅勾起她对丈夫的思念,或许想到了如杜甫《兵车行》中所描述的“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又是一种多么可怖的场景啊?在那“耶娘妻子走相送”、“牵衣顿足拦道哭”的队伍中,或许就曾有过他们夫妻二人的身影。这时,她或许胸中顿时升腾起一股反战的怒火,真后悔不该让丈夫前去“觅封侯”。这里包含着诗人对功名富贵的蔑视,也包含着对诗中主人公青春年华的珍惜,其思想应该说是积极的。
诗贵曲而忌直,一览无余称不上好诗。这首《闺怨》诗含蓄、曲折,深得其妙。通篇写别情而不见“别”字,处处言离愁而“愁”字潜形。写法极经济,意韵极深婉,可谓以最少的文字容纳了最多的诗意。正如司空图在谈及含蓄时所言:“不着一字,尽得风流。”闺怨诗,或以王昌龄之《闺怨》为压卷。王诗之妙,在于陡起陡收,波澜起伏,多次转折。本来有愁而故言不知愁,是谓一转;既处深闺寂寞难耐而又凝妆登楼,是谓二转;见杨柳摇春,本该喜上眉梢,反而悲从中起,是谓三转;别夫日久,平时不觉,而今在不知愁中忽然生出悔心,是谓四转。四处转折,又以“忽见”为突然,思妇情绪由轻快陡然转为沉重,由欢喜骤然转为感伤。不言伤春而伤春之意更切。此种技法,又远在司空图二十四品之外。
这首诗和唐人无名氏的词《醉公子》在写法上有异曲同工之妙。《醉公子》云:“门外猧儿吠,知是萧郎至。刬袜下香阶,冤家今夜醉。扶得入罗帏,不肯脱罗衣。醉则从他醉,还胜独睡时。”猧(wō),是一种供玩赏的小狗。萧郎,泛指女子所爱恋的男子。刬(chǎn),光着。冤家,女子对男子的爱称。此词婉转,若九曲湘流一波三折。明代卓人月在《古今词统》第三卷引用《怀古录》中的话说:“此唐人词也。前辈谓读此可悟诗法。或以问韩子苍,苍曰:只是转折多耳。且如喜其至,是一转也。而苦其今夜醉,又是一转。入罗帏是一转矣,而不肯脱罗衣,又是一转。后二句自家开释,只是一转。直是赋尽醉公子也。”写醉公子,着眼于一个“醉”字,在刻画人物内心活动时,极有层次,写得婉转多姿,曲折有致。于朴素自然中,体现出深厚的情味。清代刘坡公曾就词中主人公的矛盾心态作了绝妙的分析,说她对醉公子酗酒归来的情态先后作了五种反应:始而喜,继而怒,再而怜,转而恨,已而恕。一篇之中语语转,字字折。所谓语语转,字字折,是从诗法的角度讲的。是对女主人公心理变化的真实写照。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是通过事件过程和动作自然地显示出来。其情绪的转折表现为一种动态的层次变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承前启后,环环套紧,丝丝入扣。若缺其中任何一环,整条诗链就会中断,造成遗憾,情绪的转折也会显得突兀且不可理解。从艺术表现的角度讲,这首词和王昌龄的《闺怨》诗一样,脉理严谨细密,所以颇受诗论家的推许,认为从中可悟诗法。
(原载2014年第一期《枫林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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