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美   人  关

                                                                                                                                                          作者：申 岸

这辆蓝中巴在县城磨磨蹭蹭地兜圈子。赵更民烦躁不安地大声敲着窗玻璃：喂喂，该够喽。有再一再二，没再三再四，你已经转三圈了，该可以了吧。

司机是个漂亮女人，手握方向盘，眼睛不时地朝路两边瞟，看有没有要坐车的人，她好象根本没有听到抗议，或者根本不在意他叫嚷。

赵更民家在邻县边的望水村，他每个月要在周末往返四次。他知道这些中巴车玩的鬼把戏，人拉不满轻易不上路。现在拉生意已不比从前，车太多竞争太激烈。他知道司机其实比他心里更烦。好端端的车走得比牛还慢，遇到警察就惊慌失措，运气不好还要被罚款。

车停下，又上来一个客人。还有一大半位子空着。连他在内六个人，两个小伙子，一个五十多岁小老板模样的人，他从上车起就在不停地用手机打电话谈生意，还有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中学生。

蓝中巴在转第四圈。赵更民心烦意乱，一会站起来，一会儿又坐下。几次想下车去，但想到再上一辆从头转起，更不划算，就硬忍住了。要是平日，一生气干脆不走了。可今天他是赶回去给女儿过生日，误不得，他打小长得瘦弱，个子又小，眼睛象两条短线，嘴巴象一条长线，扁扁的，走在人群里，谁也把他放不到眼里去，到了三十几岁，才好不容易在邻县的望水村娶了个农村媳妇。四十多的人了，女儿才八岁。他喜欢长得比她妈还要漂亮的宝贝女儿。他急着赶回去见到她。

哎哎，你到底走还是不走啊？

漂亮的女司机说话了；老师傅，理解万岁嘛，这不走着的嘛。

都磨蹭一个多小时了。太不象话了，下次哪个鬼老二才坐你车哩，赵更民嘟嘟囔囔。        

象画？画在你屋里墙上挂着哩。你下次想坐我车，我还不拉你。

你太不讲理了，给我退钱，我下车去。

那不可能，你今天不想坐，我还偏要拉你。司机的口气里透着不屑与轻视。

车子加快了速度，很快驶出城区。赵更民气得脸一阵煞白，看着车上了路，也就不再吱声，闷着头呕气。

七月的正午，太阳挂在车顶上，一直跟着照，热得人焦干焦干的。

拐进水磨湾，车进了弯弯曲曲的山道，凉爽了许多。

一个小伙子打开易拉罐饮料喝。实然叫道：哎呀，我中大奖了，你看你看，他举着拉环给坐在后一排的小伙子看。说昨天才从报上看的消息，所以买了好几瓶，肚子都喝胀了。没想到最后一瓶就是个大奖。

后排的小伙子跟着附和：这个奖八千块钱呢。

坐在前排的中年妇女好奇地回过头问这问那，象自已得奖一样兴奋。她嘴里吧吧啧啧地羡慕那个小伙子。

小老板自作聪明地边摇头边偷笑。

赵更民把这事见多了。他甚至百分之百地能猜中那两个小伙子接下来会说什么、做什么，他们锁定的对象是看样子不常出门的那个中年妇女。他对小伙子说：甭闹喽，这奖现在多得很，没啥稀奇古怪的。又对中年妇女说：好好坐着，当心甭晕车。

小伙子觉得无趣，怨恨地说：你心里有气，甭往我身上煞呀。

赵更民也不说什么，直看着前方，看司机开车。她车开得好，稳当、不觉得颠。他坐这么多车，心想这个司机水平是最高的。女司机极快地回过头朝他望了一眼，脸上显然带着笑容。似乎还莫名其妙地流露出一丝谢意，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心想，她人长得也是最漂亮的。她穿一件白体恤衫。纯白的，一丁儿灰点、油点都没有。一般的司机不管男男女女都有些邋遢。赵更民历来是个喜欢幻想的人，他甚至联想到女司机沐浴、睡眠中的万种风情。

蓝中巴象条小鱼游向路边，停下。上来两个男人，把中年妇女和中学生轰到后排去坐，其中一个染黄发的坐在本来一直空着的副驾驶座位。车厢里顿时有一股酒气弥漫开来。黄头发醉得已有七八分。

赵更民怕酒气熏，把头伸出窗外。再过两个小时就能回到家，他对这条路太熟悉了。再用不了半小时，就能过画眉坡，上煎茶岭，然后下山，到美人关。美人关由一个小山峰形似婷婷玉立的美女而得名，美人关下是一座天然形成的水库。水面碧绿碧绿的。离公路高度有二十几米。如果是在晴天的早晨路过美人关，太阳从美女峰后升起，把山峰投影到水面，就象一个美女在洗浴。而缭绕在山峰周围的晨雾湿漉漉，水淋淋的，犹如美女浴后无比的娇态。现在正是一种名叫“七里香”小白花盛开的季节，满山遍野的七里香相互缠绕，竟相吐香，一股股香气袭来，那才叫舒服呢。过了美人关再有十公里就是望水村，赵更民的家就在那里。他小心地护着给女儿买的生日蛋糕。蛋糕上那两朵大大的花黄灿灿的，一行红字写着祝翠翠生日快乐。翠翠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亲他脸的。就这么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他迷迷胡胡睡着了。

车到煎茶岭，坐在副驾驶座位的黄发说要撒尿叫停车。同伙的也嚷嚷下车喘口气，休息一下。再上到车里，他们就围着女司机动手动脚，摸摸抓抓，要女司机陪他们下车玩玩。黄发拔了车钥匙。

女司机怒吼道：你们要耍流氓，我可打110报警了。

他们大声狂笑：小妖精还想吓唬人，这岭上你该比我熟悉。手机早他妈没信号了。老子看上你，是给你做贡献。你还不领情。天这么热，玩一玩真他妈的爽死了。

女司机惊恐地大叫着：快救我呀！你们快救我啊。

黄发和她同伙从腰里抽出匕首：喊也没用，没人敢救你的。

后排的两个小伙子低着头。小老板脸望窗外。中年妇女和中学生吓得已经发抖了。

赵更民放下蛋糕，冲过去：你们敢耍流氓！赶忙住手。他对着车厢里喊：你们听到了吧，我们一起上，和他们拼了！

车厢里没有回音。

黄毛用刀尖指着赵更民：看你这熊样，还敢管闲事。我跟我对象玩玩怎么啦。和你们无关。他的同伙走到跟前，照着赵更民脸就是一拳，血顿时流下来。

女司机说：别打了，我跟你们走。

两个男人推着女人朝树林深处走去。赵更民注意到女司机回来时，白体恤皱巴巴的，头发也是乱的。眼睛变成了两只黑黑的空洞。

车又起动了，往岭下开去。煎茶岭和美人关之间有个村子叫龙沟。中年妇女和那个中学生就在这里下车。很奇怪，平日这个地方总有人搭车，今天却没一个。下人后车仍然停着。象是没有走的的意思，赵更民心想，坏了，看来还要在这等客人，不知道又要耽搁多长时间。

也许，女司机害怕了，看车上人太少不敢走了？赵更民这回不吭声了。抱着生日蛋糕静静地等。

女司机经过很长时间沉默终于开腔说：该下的人咋还不下呢？

小老板说：我是到终点的。

两个小伙子也争着说是到终点的。

黄发和他的同伙说：自觉点呀，赶快下！

赵更民说：我的票是买到望水的。

女司机说：你明明买到龙沟的，现在咋又变成望水啦。快下车。

赵更民说：我买得是八块钱的票，不是到望水到哪？到龙沟应该是六块钱嘛。

赵更民真是有苦没处说，他是第一个上的车，没人给他证明。他也没法说得清楚。他气呼呼地说：好好好，算我倒楣，我再给你两块钱，我到望水。

你给钱，也不拉你。女司机声音很冷、也很硬。

你要讲点道理呀，不讲道理也起码要讲点良心吧。他们欺负你，我还帮你忙，你咋一点天良都没有。赵更民脸都挣红了。他自言自语地：现在的人完了。没救了。这世界还有希望吗？

女司机冷笑道：帮我？救我？你咋帮我啦，啊？别说那些没有的废话。快下车。

我帮你还帮错了呀？赵更民象偷了邻居的鸡被抓住了手腕子，没了底气。

黄发哈哈笑着：我对象被我们玩舒服了，你不是没事自找不痛快吗？

黄发的同伙说：你是吃醋吧，就你这小样，我妹子下辈子也不和你玩。全车一阵哄笑。

小老板当当地敲着表盘子：我还急着有事呢。耽搁了我可要找你麻烦。

后排的那两个小伙子站起身说：少跟他废话。就过来推搡赵更民下车。

我日你们个妈，赵更民看到车开出去十几米，那个女司机探出窗子极快地朝他望了一眼。还闪烁了一点笑意出来。是讥笑，冷笑，还是胜利者的笑？

赵更民提上东西抓紧赶路，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今天这是咋了。

走了好久，才又遇到一辆车坐上。

到了美人关，路上围了许多人在往水库里看。车停下来，大家去看热闹。他听人说是辆蓝中巴车速太快，来不及转弯直接冲到崖下的水库里了。他看见碧绿的水面上漂着一些杂物，水面上映着落日惨红的色块。

他哭了，赵更民大声地哭了，哭得象个孩子。他不知道自已为什么要哭。周围的人群也不明白这个瘦小的男人为什么哭。而且哭得这么懦弱，这么不知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