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的诗（十首）

 

 

 

 

丰收在望

 

韩少功说，马桥人下种时

必需说一些下流话，叫“臊地”，

只有臊过了的地才能长出好庄稼。

韩少功还说，马桥人认为，

地是“公地”，田为“母田”，

“公地”上下种，须得女人；

“母田”里下种，非男人不行。

 

我常常看见一个男人扎在女人堆里，

嘻嘻哈哈，说一些下流话；

我常常发现一个女人扎在男人堆里，

眉飞色舞，说骚情话。

不知他们这么做，是不是，也为了丰收，

但我觉得丰收在望。

注：诗中所引，见韩少功长篇小说《马桥词典》之《公地（以及母田）》。

 

 

被夜色淹没的张寡妇

 

昨天傍晚张寡妇又在村后的山头上骂人，

人们听了半天才明白，是她家的地豁口

又给哪个淘气鬼扒开了。人们都觉得，

做坏事的人该挨这顿骂。

张寡妇家丢几个玉米，她要骂骂；

儿子不听话，她也骂骂；

猪不吃食，她会骂骂；

谁拿话逗她，她更得骂骂。

她骂得越来越起劲、越来越精神，

她骂得越来越详细、越来越具体，

她总是骂到足够对号入座了，仍不罢休。

每次到了山头，

她都要把所有不顺心的事儿统统骂一通。

她挑选的地方真不错，人人都能听得清。

只要她在山头上骂，就没人出面拦挡她，

没人接话头，跟她对着骂。

就有女人约束自己的男人，

就有母亲质问她生的娃娃，

就有婆婆叮嘱儿媳，就有男人告诫女人

招惹谁都成，千万不能招惹她。

有了不顺心的事，骂骂人，也不是不成，

但我觉得张寡妇骂得实在太过分了，

让人烦透了，我想冲出门，制止她的骂，

母亲却平平静静劝我说：

“你让她骂吧，骂一骂她心里就

又能舒服一段时间了。”

听了母亲的，我就坐下来闭了嘴。

后来我就忘记了张寡妇的存在了，

后来我就听不见张寡妇骂人的声音了，

夜色是怎样淹没张寡妇和她

骂人的声音的，我也搞不清。

 

 

钓鱼记

 

万里离乡路，不过是

钓竿上的鱼线，

从村口那条小河出发时，我就吞了钩。

 

在外挣扎的这半生，我一直闭着嘴。

 

我知道，越是挣扎，我的心，越疼。

 

 

河流的本质

 

这些天，吃了晚饭，我会到河边转转，

因为河边有极小极小的风在吹，

因为河边比家里凉快。

 

这些天我看见河，

小了，又小了，一天比一天小了。

布满泥垢的卵石，暴露得越来越多。

 

我老是觉得这些一直藏在河里的卵石，

我老是觉得这些终于暴露出来的卵石，

表达着河流的，另一面目，另一种狰狞。

 

 

 辨伪

 

一群麻雀“忽”一声飞过来，

“唰”一下停在一棵大树上。

 

这一群麻雀，似乎，也成了叶子。

麻雀飞来前我不觉得叶子多么少，

麻雀飞来后我也不觉得

树上的叶子，多了一些了。

 

随手捡起一颗石子，

随手，朝树上扔去。

 

“忽”一下飞走的，都是麻雀，

“唰”一下静了的，都是叶子。

 

 

小憩与长眠

 

砍柴的赶着一匹枣红马，砍完柴时，

马仍站在空地旁边，那棵大树底下。

 

猎人带狗，狗吐出了舌头，大口喘气，

它的猎物在马旁边，它的主人在猎物旁边。

 

还有几个挖藁本的中老年女人，

从不远处走来，歇在周围。

她们身旁各自躺着一只沉甸甸的背篼。

 

这是午后、休憩时刻，

林子里的平常一景。

 

除了人、马、狗，在这里聚集，

除了只有一条腿的树和无腿的草，

林子里好像再也没有什么了。

 

哦，还有。还有一直睡在泥土被窝里

只露出少半个头的那一块石头。

这几个人离开林子、牵马带狗

背着猎物和藁本回家时，

谁也甭想把这大石头，叫醒、带走。

 

 

石头

 

死者已闭嘴，剩一群活物，在世上聒噪。

 

灵堂边不知为何多了一堆不说话的石头，

不知石头们，早已全死去，还是始终都活着。

 

我想问问，可无论大的小的，石头都不开口。

 

 

柳树的碎花连衣裙

 

小河里的水居然也会这么深。

我无力游动时，居然

再怎样挣扎，仍踩不到河底。

 

给朋友从水中拽出来时，

我看见柳树的碎花连衣裙，

在岸边，轻摆动。

 

这差点儿淹死人的水。

这被我看浅了的水，

无声流着，无辜流着。

 

我在岸边整理着刺痛的咽喉，

我在岸边整理着慌乱的心情。

我在岸边回头，

又看了看柳树的碎花连衣裙。

 

世界多么好，河边多么静，

柳树的碎花连衣裙，

仍在岸边，轻轻摆动。

 

 

一支烟的骨灰盒

 

没人的时候，我就盯着烟灰缸出神，

没人的时候，我就抽烟，把烟抽短，

把自己也抽短。

没人的时候，烟一毫米一毫米变成了烟灰，

我也一毫米一毫米，把自己，抽成了骨灰。

 

不晓得是谁，将烟灰

从烟灰缸，倒进垃圾桶里，

将我的骨灰，倒在土里。

 

 

栗川花圃咏叹调

 

我来得太早了。

我来时，除了梅花，所有的花都没有开。

我不能逗留太久。

我终于要走了。我走之后，

除了我曾看过的、嗅过的、触摸过的梅花，

别的花陆陆续续，一朵朵一树树，都开了，

我已不能看看嗅嗅摸摸它们的芳容了，

我已老在别处。

在别人的春天、夏季，我已深秋。

无言捡起一片片落英，

我只能等着属于我的冬天，缓慢来临。

 

《汉诗》2017年2卷（长江文艺出版社2017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