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眼泉心(散文)
(2013-11-06 09:5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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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眼泉心(散文)
□小
住在老家那个叫做“庙山”的村子里的,只有单身的二伯。
我的父辈,弟兄五人,姐妹二人。父亲是老四。我很小的时候,大伯就生活在山下一个叫做寺陡坪的村子里,已有一大家子人了。三伯与五叔英年早逝,两个姑姑嫁得远,父亲做了上门女婿,也远,一年中,父亲抽空到庙山去那么两三次,不会更多。
大伯居住的寺陡坪村,在庙山的下面,上山约一小时的路程,下山还要快一些。庙山几乎在山顶,寺陡坪却在山腰,庙山村跟寺陡坪村,属于同一个生产队。兄弟姐妹中,跟二伯见得最多的人是大伯,大伯过十天半月就到庙山去一次,看看他的弟弟,说一些话,吃一顿饭,又回寺陡坪他自己的家去了。
在距二伯家不远的山梁上,有一座庙。庙山因此而得名。在另一侧,有一眼泉。二伯的家在泉与庙之间。这泉,我看见它的时候,只有二伯吃泉里的水。
泉在父亲的老家,它是二伯的,却又似乎不是二伯的,是大家的。泉是不是二伯挖出来的?我说不上来:我没有问过父亲,也不曾问过二伯。
非要让这泉属于某个村子,它就只能属于这个叫做庙山的村子,但又似乎不妥:村子里只有一座房屋,房屋里,也只住着二伯一个人。一个人的村子里,只有一座房屋,它能算做“村子”吗?我很迷惑。一个人的村子就不配称之为村子吗?那么,它又为什么不能?我还是回答不出来。我知道的是,在很久以前,父亲的那个大家族,包括为这个家族种庄稼的那么多长工,都在这个叫做庙山的村子里生活,至少在那时,庙山算是一个村子。
二伯不愿离开庙山是因为,二伯觉得,他要是到大伯所在的寺陡坪村居住或生活,庙山老家就没人了。在二伯的观念里,没人了,就是这个家,败了。二伯不承认这样的说法,也不想让人这么说,所以,他不离开庙山。二伯心里想的是,父母生了这么多儿女,咋能让老家变得荒无人烟的呢?
父亲每隔一两年,到了过年的时候,就会带我去二伯家,给二伯拜年。说是拜年,不如说是去看看二伯,看看老家。父子两人带给二伯的,是白面馒头,用它代替点心。老家的风俗是,给亲戚拜年就得拿点心。蒸馒头比做点心方便,对二伯来说,馒头也比点心实惠,两全其美。拿给二伯的馒头常常是八只——这是拜年的最高礼遇了。二伯一个人守在老家,日子过得寂寞,吃饭也没什么规律,饿了就吃,不饿就不做饭,二伯从来不管是不是到了或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对二伯来说,这几只馒头,能让二伯少做几次饭。
作为一个男人,父亲并不粗心。
我五岁或六岁那年,正月十二那天,父亲又带着我,去给二伯拜年。相同的是,两个人带了八只馒头,不同的是,二伯非要留我过了元宵节再回家。二伯这么挽留我的时候,我跟父亲刚刚进了二伯家的门,二伯也太着急了不是。
二伯没有留父亲的意思,他也知道父亲很忙,他留不住父亲。二伯给我开出来的条件既优越,又诱人:“我给你煮腊肉吃,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管饱。”我童年的时候,还不曾这么放开了吃过肉。这个条件太诱人了。我在踌躇的时候,父亲也在一旁怂恿我:“你二伯的柜子里藏着苹果哩。”我一踏进这个院子就看见了那棵高大的苹果树,但已经到了过年的时候了,我并不认为苹果还能有得吃。我疑惑地看了看二伯,二伯在一旁点了点头,而且,他发觉了我的犹豫与怀疑,他立即进屋取了几只苹果出来,分给我和父亲。我受不了苹果和肉的双重诱惑,接受了二伯的邀请。
在庙山跟二伯过元宵节的头一天,我尾巴一样跟着二伯,蹦蹦跳跳,唧唧喳喳,像麻雀。一天过去,我就感到无趣了,没什么可玩的,也无人跟我玩。二伯是个大人,他不会逗我玩。又因还在过年期间,除了一日三餐,二伯不用做什么,也没什么可做,所以,吃了早饭,二伯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屋檐下,暖洋洋地晒太阳,在晒太阳的过程中,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玩。我知道他是在耐心地陪着我,看护着我,他怕我离开了他的视线,会有什么意外。我没什么好玩的,感到很无聊,索性不玩了,不动了,跟二伯一样,懒洋洋地坐着。
二伯看出了我的无聊,说:“跟我提水去?”
我立即说:“好。”
二伯进了厨房,提了一只水桶出来,带着我出发了。
泉在距离房子约五百米的一处山湾里。到泉里去提水的路,足有五尺宽,对二伯来说,他独自享用这么一条宽敞的大道,似乎过于奢侈了,我当时就有这样的感觉。路不仅很宽,也很平整,路上干干净净的,连一块石子儿也没有,路边枯萎的荒草都被割下来,搁在路边,不用说,这是二伯做的。
路延伸到泉跟前就没那么宽敞了,却还在曲曲弯弯地向前延伸着。泉在路的里侧,泉眼只有一口锅那么大。安静的水,映照着安静的蓝天,像一块很小的玻璃,波澜不惊,纹丝不动。水极清澈,也浅,像二伯的心,一览无余。泉旁边的枯草上,放着一只舀水的木瓢。二伯小心翼翼,用瓢一瓢一瓢地,把泉里的水,舀到桶里。二伯每舀一次,泉里的水,就晃一晃,漾起一圈波纹,水被舀走后,泉立刻浅了许多,转眼之间,又充盈起来,安静下来,泉水仍然清澈见底。水是怎样补充进来的,我看不出来。水是怎样流走的,我还是看不出来。泉的下方无水流出,泉的上方也无水流入。不舀水就看不出水流经泉的过程,这泉跟生活一样,是那么平静,是那么不动声色,也像二伯的心。
水桶里舀满了水,二伯并不急于回家。他对我说:“到那边看看去?”我点了点头。顺着二伯说的方向望过去,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小小的山头,路的末端延伸到山头上就没有了。我想,从二伯家到泉边的路如果是二伯修出来的,那么,从泉边到山头的这一段路,一看就不是拿工具修出来的,它应该是二伯用脚走出来的。
我跟二伯很快就到了山头。山头下是万丈悬崖,不由得让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二伯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有了二伯的牵引,我的胆子大了些,抬起头来,站直了身子。山风徐徐,大野静寂。山下的风景尽收眼底。我看见悬崖的更下面,在一两里外的地方,是另一座村子。我知道那个村子,因为我去过,我也知道,我的表婶一家人,就生活在那个村子里。
二伯的事,我在我家,听父亲说得就已经够多的了。
二伯曾经有过一个妻子,但他不情愿,在那个家里生活了几年,就离了婚,他一草一木都未带走,独自回到空了的庙山老家来住。二伯看上的女人,是我的其中一个表婶,二伯跟表婶一家关系密切,常常走动,但二伯与表婶一生都未曾越雷池一步。他与表婶的关系因此赢得了表叔和表兄弟表姐妹的尊重,也赢得了父亲与大伯的尊重。二伯常到表婶家里去,表婶的家人把二伯也看成了家人,从不见外,更不生分,一切自自然然,似乎本来就该那样。
我突然明白二伯要到这山头来看一看的目的了。要是不答应跟二伯过这个元宵节,我就不会知道,二伯在心里,留了一座只属于自己的山头。山头上虽然寸草不生,却也从不荒凉。我洞察了二伯的秘密,只好一句话也不说,跟二伯一起,静静地望着山下的村子。
跟二伯回了家,进了厨房,我才看见水缸里的水是满的。旁边是一只桶,桶里仍然盛满了水,水缸旁边,有一根扁担。我于是明白,二伯带我去提水,并不是二伯一直采取提水的方式,也不是家里没水了。这只空了的水桶,显然是早晨才用完了水的。站在水缸边,我想起天刚亮的时候,在朦胧的睡梦中,我隐约听见二伯出出进进,至少挑了三次水。二伯在早晨就已将水挑足挑够了。他带我去提水,纯粹是为了陪我走走,逗我开心,尽管他的方法并不怎么高明,但二伯的用心,我看到了。
二伯其实是个闲不住的人。只是因为他要陪我,又不知道怎么陪着我,才只好闲着。
二伯的院子,有围墙,没大门。二伯的家从来不上锁,更未丢过任何东西。听父亲说,在附近干活的人,渴了直接到二伯的水缸里来舀水喝,饿了,回家嫌麻烦,或嫌远,就到二伯家里去找饭吃,要是没有剩下来的饭,就动手做饭。无论二伯在家不在家,附近的人都这么做,心安理得,约定俗成。二伯早晨出门干活,傍晚才会回家。常常,二伯回家的时候,灶里捂着火,锅里焖着不知道是谁留给他的饭,二伯不打听,也无处打听是谁进了他的家,二伯也不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他吃了饭,洗了碗,睡了。过了几天,有人在路上碰见了二伯,问他:“我给你留的饭好吃不好吃?”二伯就会问:“你说的是哪天?”或者:“你给我留的是啥饭?”不这么问,二伯就搞不清问他的人说的,具体是哪一天,或什么饭。
我到二伯家去的时候,要从大伯家经过,先去过了大伯的家,大伯知道我在二伯家陪着二伯,所以那几天,大伯一直没有来二伯家。正月十四那天,有人在附近的地里干活,二伯就把那人叫到家里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元宵节那天,表婶派表姐专门给二伯送来了过节的饭菜。吃完了晚饭,天快黑的时候,我和二伯才把表姐送走。表姐那时也是个孩子,但她不走不行,有我在,她没地方住。
我在庙山的那几天,仅仅填补了二伯过节时的空虚。那些不时到二伯家去喝水或吃饭的人所能驱走的,却是整整一院子的冷清。人毕竟要跟人在一起生活。二伯虽然自由自在,我却知道,他并不开心。我在二伯家的时候,或者,有人到二伯家里去找水喝找饭吃的时候,二伯能够感觉到被人需要的滋味,这也就够了。
后来才知道,我这个表姐,表叔表婶那时就已对大伯二伯作出了承诺,要她将来长大了,嫁给大伯的某个儿子,负责给二伯养老送终。二十年后,表姐果然如约嫁给了大伯家的二堂哥,他们把二伯接到家里,将二伯的衣食住行,都承担了下来,但二伯不想离开庙山,二堂哥无奈,趁二伯不在,把庙山的老房子拆了。二伯这才不得不跟二堂哥下了山。
二伯一个人在庙山老家,生活了三十多年。
庙所在的山头上,二伯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寺陡坪村,村子里有大伯家的房屋,有大伯家的人,二伯还可以望见更远的山脚下,我跟父亲所在的村子,在我家屋檐下,住着我们一家人。从泉那儿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另一个山头上。站在这座山头,二伯就可望见表婶一家所在的另一个村子。听父亲和大伯说,二伯一个人在庙山的时候,常常站在这两个地方,无声地张望,一站就是很久、很久。这两座山头,是二伯无事时最常逗留的地方。
我不知道二伯站在这两个地方的时候,心里都想了些什么,但我知道,二伯一生都被骨肉亲情和刻骨铭心的爱情浸泡着,他也许从来不寂寞。因为我知道,二伯的目光如水面上的波纹,层层荡漾着,他的心又似那泉中的水,虽从不流淌,却饱满而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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