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园(散文诗)
□小 米
在水的身旁,家园不动,像一枚沉默的动词,将月亮磨亮。
在月下,家园浮现,家浮现,家人在家中隐居。
望见家园,村姑从民谣和诗意中退出,回到农事的轮下,一瓣心事,开在
彩色的家园之外。
我退出,在一块有荫凉的屋顶下静默着;穿针引线补缀日月的手指,弹响那无声的琴弦;轻叩记忆,父亲在一只酒盅里微微摇晃,又在如烟的往事里藏身;我曾经的未婚妻,改嫁给三间新盖的瓦屋,我曾碰见她惊慌的眼睛,她一低头,走进了无言的惆怅里去。
家。家园。大地上的一块疤痕。
无家可归的浪子,踏遍江山,寻找着属于他的屋顶。
家是唯一的心事,而心,它又是唯一的家园。
墙壁之内,椽瓦之下,一块可以藏得住隐私的地方,栖息之地,我们终身营造它,作茧自缚。
之后,又想涅槃成有翅的蛾,咬一个洞,飞出去。
所有的女性都做了母亲,所有的男子都成为父亲,所有的孩子都是家园的儿女。静坐的家园,端庄、娴静、又苍老。在纵横交错的沟痕和尘垢上,以炊烟呼吸着,呈现安详。
粮食的父母。穿衣的父母。我所供奉的诗歌的父母。家园,你是苦难和幸福的父母,情思的父母,也是我携带着生命最终所要奔赴的,死亡的乡土。
家大起来就是大家,家园大起来就成了祖国。
比祖国还要大的是心,无处停泊。
在最低处安家,思想已飞翔在最高的地方。明月的魂魄,不是虚词。
有一天,我经过坟地,一座座空房,阳光照见了另一座村庄。
我仔细翻阅着这些尘埃,影子们浮现在记忆的潮水里。终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要躺成大地,也拥有一座这样的,并不需要的别墅。
刻在碑上的姓名,像一句叹息,陌生而又无奈。
事实上,我所指的家园不仅仅是家乡所在,它囊括城市、乡村、繁荣以及废墟,甚至天空——这思想的屋顶,它局限着我,保卫着我,并维持我日常的呼吸,当我用日与夜波动在生命的河面,是那些代表着血管的河流,又将我运送。
站在淘金队伍的末尾,我揪住了正在丧失的文学,这比黄金更贵重的财富,为我架设通向一座宫殿的梯子。
人是财富之源,而人又被人们,弃之不顾。
一座家园,它永远只在乎人的去留。
一种假设:比如我们常见的这个“囚”字,一个人站在被俘的框内,四面封闭的围墙,挡不住思想与家园的亲吻,生命的锁链套住了他,他亦无力将家园挣脱。
我因此认为,家园与生俱来,却又不与生命一同消逝。一个人死了,家又张着口等待着他的子孙们,自投罗网。
享尽幸福而自愿的折磨。
永远的存在,在膨胀的欲望里,永远被忽略。置身在哲学的阳台上,像土地被锋利的规则所切割。它疼,然而,拒绝说出口。
我羡慕那草,纤弱的生命一笔一笔刻满了原野,无所谓有无。它们被杀戮时也显得优美,不像人们彼此的谋害,那么残酷。
我想,我是住在一条不断改造的大河的中游,对上游的考证和对下游的预测,来自我无法精简的主观与偏见。
不安于现在,却又对现在满怀恋情。我想我能够握紧和必须要面对的,也只有现在。
同样地,当家园坐在时间的船上进行着消逝,犹如我乘乡下的马车远离了家园,永远是背井离乡的人们在怀念。
我知道,还有埋得更深的火山和矿脉,等待着时机。
我也知道正在流行的爱情,被堂皇地占有,穿戴,藏住了某些人险恶的用心。
我甚至发现了流浪的无处不在的美,在逃遁。
这一切并不妨碍我对家园的依恋。
当我死去,家园
你不要将我的灵魂也送走。
原载《散文天地》1997年2期
选自《散文选刊》1997年9期
入选《1997年中国散文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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