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局夕照（小小说）

□小  米

岳父好下棋，象棋。他的小店里，常备有一副象棋。生意清淡的时候，他就在店外，把棋子摆好，将凳子放好，等过路人来下棋。小店外是一条马路，马路外边是白水江清澈见底的流水。马路上行人很多，来来往往，车水马龙。想下一盘棋的人，也不少。岳父等不了三分钟，便会有人在他的对面坐下来，说：“杀一盘！”

“杀一盘就杀一盘。”

在这儿下过棋的人都知道，别人的棋摊，下一盘要收五毛钱，这儿不收，下就是了。

棋一下起来，看棋的人便三三两两围上来。有了买东西的人，叫岳父几次，他还坐着不动。岳父下棋下得太专心了，没听见。他听见了，去卖东西给人家，再回来，围观的早有一人坐上去，替了他的位置。岳父只好站在旁边看。看棋也是一种乐趣。老岳父看得很投入。又一次，岳父看人下棋，给小偷进到店里，将几百块钱偷走了，他竟一点也不知道。下一个顾客上门，他给人家找钱，拉开抽屉，一看，傻了眼了，抽屉里空荡荡的，只剩几张毛票儿。

岳母怨他，说他，骂他，他坐在那儿，一点不恼，只是笑。他知道自己理亏，什么理由也不说。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岳父小心了几天，又松懈了，仍然看棋，下棋。半年之后，又给小偷如法炮制，又偷了一次。这一次岳母不怨他了，只说：“一个小店，让你折腾完了事。省了心了。”

岳父狠下心来，戒棋不下了。他甚至将象棋收拾起来，锁到库房里去。然而不到一星期，他又将棋拿出来，还下棋，还看别人下棋。

岳父看棋，从不指指点点。

冬天的一个下午，夕阳亮亮地照着。岳父的老棋友——县医院已退休多年的老院长，跟一个陌生人下棋。老院长德高望重，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县城里的人，除了小孩子，几乎没有不认识他的。老院长棋下得还不错，只有一点，赢了高兴，输了发火。因此，老院长跟人下棋，大家都让着他。他输一次，就故意让他赢一次，决不让他下不来台。人家救了那么多人的性命，让他一盘棋，玩儿的事，算得了什么呢？

老院长跟那个陌生人下棋，岳父站在一边看，而且，看棋的人越来越多。陌生人显然只是个过路的，并不认识老院长。老院长连胜三盘之后，陌生人脸上已是由青变红，由红变白了。第三盘棋，关键时刻，老院长下了一着缓棋，给陌生人抓住战机，一下子形式大变，老院长连失车马二子，只剩一门孤炮，显然必输。但陌生人并不一下子就将死老院长，而悠闲地玩着猫捉老鼠的把戏。走几步，吃掉一个士，再走几步，又吃掉一个象。原来他要玩一玩给老将“推磨”的把戏，以报三不响——三战三败之仇。这是下棋最大的耻辱了。老院长和岳父以及围观的人，都看穿了陌生人的心思。老院长呢，偏不肯投子认输。局面也显得紧张起来。岳父想帮老院长，但无论怎么帮也无法了。棋盘上，陌生人还在追赶老院长仅剩的一门炮，岳父急中生智，拨开人群，大声说：“院长，外科有个紧急病人等着你会诊，到处找不到你，原来你在这儿下棋呢！”

老院长明白岳父的心思，但他就这么走了，也还是输了，便说：“下完这盘棋再说吧。”

“你赶快去，”岳父说，“人命关天的事儿，可耽误不得。让我来用你准备好的背攻炮，也赢一盘。”

岳父说完，不容老院长分辩，将老院长拉起来，推出人群，又回过头来，坐下去。

岳父只是给老院长一个台阶下，当然没有背攻炮的妙招。他下了几步，只好认输，说：“下第二盘吧。”

就这么，他将这盘输棋，认在了自己名下。

陌生人站起来，说：“不下了，不下了。老师傅你真是爱管闲事，替人收拾残局。”

岳父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这盘棋是我输了。年轻人输了还可以从头再来，人老了，可就输不起了呢！”

陌生人摇摇头，走了。

没人下棋了，老岳父只好收摊。

这时冬阳将落而未落，照在岳父微笑着的脸上。温暖的夕阳啊。

代人受过，并不是一件痛苦的事。

原载《海燕》2000年11期

《小小说选刊》2001年2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