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婆(短篇小说)
(2012-07-19 18:04: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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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婆(短篇小说)
——《故乡往事》之三十
□小
广阔而又深厚的民间,有许多奇人异事,在茶余饭后,被我的乡亲们津津乐道。
梦婆的故事,就是其中之一。
梦婆的名字当然不叫梦婆。我仅仅是出于叙述的方便,才这么称呼她。人们对梦婆更大众的称呼是“鬼老婆子”或“诡老婆子”,反正都差不多,我甚至觉得“鬼”或“诡”都可以。的确,梦婆的本领,既透出几分诡异,又有几分鬼气,这样的绰号叫起来明白、恰当、货真价实,仔细一想,任何人在她面前都成了懵懂无知的傻子,成了毫无隐私可言的透明人,也实在是让人后背发凉的事儿。
所以,不叽叽咕咕多嘴多舌,也就成了梦婆的典型特征。梦婆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在她成名之前,还是在她成名之后。
梦婆不是一个出众的人,从前,她也不是人们愿意谈论的对象:既无风流韵事让人嚼舌根,又无任何特长可以让人想起她,更无什么出彩或出众之处,能够使人说道说道。关于她,有什么好说的呢?有什么可说的呢?有什么谈论她的必要呢?即使一群人聚集在一处,大家面面相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话题了,也不会想起说一说有关她的什么事情来。梦婆从来就不是一个可以让人挂在嘴边的人,她的本来面目,说穿了,说透了,不过是个让人“过目即忘”的家庭妇女,是个“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筐”的乡村妇女,她的长相很一般,经历也平常,在“出道”之前,跟无数默默无闻的乡下女性没什么两样。
可是现在,梦婆的名气大了去了,我这么说吧,如果现在你不知道梦婆是哪个村子里的人,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谁,不知道她有几个孩子,这都可以被人谅解,假如你不知道梦婆这个人,你一定会被大家耻笑:你又不是外星人,不是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婴儿,你怎么会不知道梦婆呢?人们多半会拿看待外星人的眼光来看待你,他们的言外之意是:这是常识嘛,这么鼎鼎大名的人你都不知道,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也不了解,你又不是刚刚从泥土底下钻出来的!这也太孤陋寡闻了,不是吗?
如果你居然真不知道梦婆这个人,人们就会这么想,而且,谁都会这么想。
梦婆会算。
算什么?你想算什么,她就可以给你算什么。比如你打算做一笔生意,事先问问梦婆:“我做这一笔生意会不会亏了本?”梦婆就会不容置疑地告诉你:“算了,别做了,肯定会亏本的。”或者:“放心做吧,保赚不赔。”又比如,你的儿媳怀孕了,你去问梦婆:“儿媳是给我生个带把儿的(孙子)呢,还是会生一个赔钱货(孙女)?”梦婆也会不假思索地说:“带把儿的。”或者:“肯定是个赔钱货。”后来的结果往往能够证明,梦婆的预言已经不是十拿九稳,而是“十拿十稳”,是准确无误的了。
梦婆常常用做梦的方法,给人算命。
这可信吗?结论很简单:当然不可信。但是,乡亲们都信,而且,一传十,十传百,从这个村子传到那个村子,从乡下传到县城,人们把跟梦婆有关的故事,说得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传得出神入化,神乎其神,似乎,我也只有信的份儿,断无不信的道理。如果我仍然不信,就会有很多人站出来跟我“据理力争”,争辩得脸红脖子粗也是常有的事情。这么以来,只有我独自一个人仅仅在嘴上说不信,却又拿不出强有力的证据来反驳他们,这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我跟梦婆并不熟悉,更谈不上有什么交往,我因此举不出梦婆曾“失手”的人证或例证。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我只能气鼓鼓地,不跟他们争了,我还能怎样呢?
在人们眼里,如今的梦婆,纯粹是个先知。因为,如果你打算第二天去找她,问她什么事情,头一天晚上,梦婆就会梦见跟你有关的很多未曾发生的事情,那么,你来的目的,她在你到跨进她家的门槛之前,就已经明白了,该怎样应付你,应对你,梦婆当然了然于胸。这不是先知是什么?
然而,世上的事,真有这么奇巧吗?我认为未必。
假如我是梦婆的邻居,甚至,我是梦婆的徒弟(梦婆没有徒弟),就可以把她的每一次算命活动,记录在案,时间长了,我就不信,我会找不到梦婆“失算”事例来。可是,我没有条件那么做,也无必要那么做。别人愿意相信,就让他们相信好了,我不信,谁也不能改变我的看法。
那么,梦婆的神奇之处,是怎样被人们(或她自己)发现的呢?
这是人们津津乐道的故事,虽然经过口口相传,从每个人嘴里说出来的版本都不尽相同,却也是大同小异的。
梦婆的故事,当然是梦婆亲口说出来的。
梦婆所在的村子,有个人死了。这本来不足为奇,有人生,有人死,这个世界才会处在一种平衡的状态中,死人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嘛!可是,梦婆奇怪起来了,因为在几天前,梦婆就梦见这个人死了,这也不足为奇,说是巧合,也未尝不可,连梦婆也是这么想的。然而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人的死法,跟梦婆梦中梦见的情形完全相同。这就奇怪了。连跟梦婆说闲话的这个人也觉得梦婆的话,说得太离谱了。世上哪有那么奇怪的事情呢?这个人,当然不信梦婆说的。
梦婆也觉得她说的话,难以让人相信。她只好不说什么了。可是,梦婆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前天晚上,我也做了梦了。”
“是个啥梦?”那人迫不及待地问。
梦婆回忆了一会儿,才说:“我梦见生产队的社员们都到山坡上的旱地里锄草,下午回来的路上,走在前面的玉平(生产队的其中一个饲养员)赶的牛突然一阵骚乱,一头公牛从路上滚下山去,摔死了,全生产队的人都在村子中间的打麦场上吃牛肉呢。”
跟梦婆说闲话的人嘲笑梦婆说:“你是想吃肉想得发疯了吧?”
梦婆讪讪地笑了笑,连她也觉得,这样的梦境,未免太过美妙。
过了大约半个月,生产队长召集社员们都到村子后面的山上去锄草,这时候,梦婆也把她做过并且说过的梦境,忘了,听梦婆说梦的那人,更忘了梦婆说过的话。梦婆是说说而已,那人也是姑妄听之,谁也不会当真。锄草是很正常的事情,到了应该锄草的节气了嘛。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连梦婆也没有想到,应该把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
想不到,就在玉米草锄完的那天下午,在回村的路上,梦婆远远地看见,饲养员玉平赶着他所饲养的那一群牛,恰恰走在了锄草刚刚收工的人群前面。
饲养员本来不跟参加生产劳动的社员走同一条路,也不会同时收工回家。这一天,正好赶上了,也走在一起了。玉平赶着他的牛群刚从人们正在锄草的玉米地走过去不久,锄草的社员们也把玉米地里的杂草全部锄完了,放工了。
梦婆突然想起她做过的梦来。
这一天,全生产队的八十多个男女劳动力都参加了给玉米锄草的劳动,梦婆也是其中之一,而且,他们是走在收工的路上。路窄而陡,且崎岖不平,人们三三两两地,一边走着,一边说着闲话,这是一支很长的队伍。梦婆本来走在人群的最后面,这时,她急急忙忙挤到了人群的前面,对赶着牛群的玉平说:“这条路很危险,牛也不安全,我来帮你赶吧,我们一人赶几头,牛就不会相互碰撞了。”玉平不明白梦婆的意思,心想,牛天天都走这样的路,有啥危险的呢?
玉平正在纳闷的当儿,后面一头年轻的公牛突然挤到前面一头母牛的屁股后面,用鼻子在母牛的水门子(阴部)那儿嗅了嗅,紧接着,年轻的公牛把头高高地扬起来,面向天空,将两片嘴唇分别向上下两个方向,尽力地翻了过去。玉平明白,这是公牛动情的典型动作。玉平看了看母牛的屁股,他发现母牛的阴部明显地肿胀起来了,这是母牛正在发情的表现。玉平偷偷地笑了笑,他想,这个小东西(年轻公牛),倒是挺细心的。
年轻公牛不满两岁,还没来得及骟掉它呢。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时候,后面一只年老的公牛看见了年轻公牛的一举一动,老公牛以为年轻公牛要抢夺它的妻妾,这怎么能容忍呢?老公牛低下头,疯狂地奔跑上前,朝年轻公牛的屁股上,狠狠地,一头撞了去。
年轻公牛毫无防备,它想不到老公牛会有这么一手。在强大外力的撞击之下,年轻公牛的身子从路上飞了出去,又沉重地落下来,紧接着,从陡峭的山坡上,像一块石头一样地滚落下去,一直落到村后一块较为开阔的平地上,这才停了下来。
山的坡度,保守地估计,怎么也得五十多度,在山坡上,年轻公牛的身体是不可能停下来的。
滚落的高度,至少一百多米。
老公牛趾高气扬地站在悬崖上狭窄的路边,它也看见了发生的这一切,它以为它捍卫了自己的尊严,连一点点惭愧的神态都没有。
一头那么笨重的牛,会是怎样的下场?这还用得着我说吗?年轻公牛落下去之后,动都未能动一下。它虽然没有死,但可以肯定的是,要想救活它是万万不能的了。当最先看见这一幕的人跟玉平一起,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去查看的时候,年轻公牛已经七窍流血,快要死了,连肠子也白花花地堆积在他们面前,“流”得满地都是。
怪谁?
当然不能怪饲养员玉平,更不能怪梦婆。梦婆想制止事情的发生,可她未能制止得了。
要怪也只能怪年轻的公牛不懂事,触犯了老公牛的不能被任何公牛触犯的权威与专利,更要怪老公牛太莽撞、太冲动、太无情。年轻公牛是老公牛的儿子,老公牛对自己的儿子都不能容忍,实在有些不近“牛”情!问题是,怪这些畜生有用吗?它们本来就是畜生嘛,拿人的思维方式来论说畜生的恶劣行径,不是毫无道理的事情嘛。
随后赶来的生产队长也犯了难。牛是集体财产,死了也是集体的。该怎么处理?
“吃了不就得了?”有人这么提议。
这也是生产队长想说却未曾说出来的话。这样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跟从生产队长的嘴里说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从社员的嘴里说出来,生产队长再这么做,就是采纳了贫下中农的建议,是民主;如果最初是从生产队长的嘴里说出来的,就是武断,是独裁,以后有人(比如大队书记、公社书记)知道了,再追究起来,生产队长没有退路不说,还得独自承担责任。有人这么建议了,生产队长再这么做了,充其量是个决策失误的问题,生产队长还可以替提建议的人,开脱开脱。
生产队长当然乐于接受这样的提议。他说:“一连干了这么些天,大家也累了,草也锄完了,索性明天放一天假,都休息休息,全生产队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明天都到打麦场上吃牛肉去。”
生产队长都发话了,还等什么呢?
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听说明天可以吃牛肉了,立即有了精神,愿意找绳子的,回家拿绳子去了,答应拿椽子的,回家扛椽子去了。绳子用来捆绑,椽子用来肩扛,人力有的是,这样的好事情用不着生产队长安排得那么详细。
看到人们一脸幸福的表情,生产队长也从损失一头牛犊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他回头对饲养员玉平说:“剥牛皮炖牛肉的事情就交给你了,牛皮剥了,你交给保管员就是了,让他晾干了,存起来,以后熟了皮子,可以打成绳子;明天下午,牛肉差不多也就炖熟了,你可得把火弄得旺旺的,别到了吃牛肉的时候,从骨头上啃不下肉来。”
玉平嘿嘿地笑了笑,说:“这个嘛,就用不着你老人家操心了。”
锄玉米草的那些日子,恰逢“五黄六月”,是家乡农村青黄不接的典型时节,别说吃肉了,家家户户连饭也吃得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产队长这么开恩,是众望所归的事儿,而且,也不是没有先例的。再说,肉又不是粮食,即使生产队长想要把牛肉保管起来,储存起来,那时候也没有电冰箱什么的,没有保管的条件,更无储存的必要。
第二天,全生产队的人,人人都从自己家里拿了碗筷出来,果然聚集在打麦场里,喝牛肉汤,吃牛肉。
玉平的手艺不赖,牛肉炖得真嫩,真香。
听梦婆说梦的那人,牛出事的这天,当然也在现场,他也想起了梦婆说给他的梦。梦婆的梦境就这么再一次得到了验证。也是从此,梦婆神奇的做梦本领,不胫而走。最初宣传梦婆做梦本领的,恰恰是那个听梦婆说梦的人。他由不信梦婆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得百分之百地相信梦婆的梦境了,他心悦诚服,而且,心甘情愿地当起了梦婆的义务宣传员角色,有空便说,逢人便说,乐此不疲。
梦婆是我岳父的老朋友的妻子。虽说是朋友没错,更准确地说,梦婆的男人跟我岳父的关系,应该是曾经的同事才对。梦婆的男人跟我的岳父,都在四川省的“南坪林业局”当过工人。由于是跟南坪近邻,我家乡这个甘肃省的偏远小县,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到南坪林业局去当工人的人很多。岳父他们去南坪当林业工人之前,已在自己家乡农村,分别结了婚,后来由于生活不方便,他们又各自调回了家乡甘肃的这个县,岳父在县医院做后勤,梦婆的男人在县公路段的某道班,当了养路工。
我在这里说“南坪”这个地名是没有人知道的,说九寨沟,中国人,没有不知道的。当时的南坪县就是现在的四川省九寨沟县。岳父跟梦婆的男人年轻时都在南坪林业局下属的某林场当工人,由于岳父为人正派、老实,钉是钉铆是铆,岳父被安排,做了检尺员,这是个很吃香的工种,跟南来北往的卡车司机都很熟,卡车司机们也非常巴结岳父。梦婆的男人是伐木工,他要请假回一趟家乡,往往都要找岳父,再由岳父给他找一趟顺风车,这样可以省下回家的路费。如此一来二去,梦婆的男人就跟岳父成了非常要好的老乡、同事、朋友。梦婆的男人回家的时候,顺带着,还可以把岳父想要带回家的东西,要么是几斤粮票几块钱,要么是一坨熊肉或牛肉,托梦婆的男人带给后来成了我岳母的那个乡村妇女和他们的子女,家里要给岳父带什么东西,比如一件棉衣一双鞋子之类的,也常常是梦婆的男人亲自给岳父拿到南坪林业局某林场的职工宿舍里去的。
他们的好朋友关系一直持续到回家乡之后,一直持续到现在。恰恰因为他们延续不断的友谊,我的这篇小说,才不需要我非常费劲地虚构什么故事,所有的故事都是现成的,我只要照搬照录就可以了。
与妻子结婚不久,我很快调到县城,妻子却还在乡下工作,两地分居的艰难就不用说了,作为一个乡下人,我在县城的处境,真是应了一句古话,即:“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没办法,我只能把自己暂时“寄存”在岳父家,吃住也跟他们在一起,不方便的话就不用说了,寄人篱下的感觉,也是时时事事,都在心头挥之不去。
岳父有两个儿子,都比妻子小,还没有结婚,理所当然,我也不是入赘,但我吃住都在岳父家,好像又成了这个家庭的一分子,这就显得有些不尴不尬的。我明白,在这个家里,我是个外人,没有说话的份儿,我也不怎么插嘴——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话说得很多的人。我小心谨慎,唯唯诺诺,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岳父家来了客人,有一些,我是认识的,就格外殷勤地帮岳父岳母招呼着,要是家里来了不认识的客人,而且,不是我的客人,我也就不方便打听什么了,只能客客气气,这样做难免会冷落了客人、疏远了客人,这也是我没有办法的事儿。岳父家的客人真多,有从岳父的老家来的,有从岳母的老家来的,还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岳父的朋友或曾经的同事,岳父一家就住在县医院的大院子里,从乡下到城里来看病的这样那样的亲朋,来到医院之后,不去找大夫,而是找岳父,再由岳父陪同着,带给这样那样的医生,去看这样或那样的病,病人家属只要等在岳父家里就可以了,岳父会代替病人家属,带着病患去求医、挂号、检查、化验、抓药、打针,或安排住院治疗,他是一条龙服务。岳父是个非常热心的人,凡是来找他的人,他都尽心尽力,无微不至。
有一天,下班回到岳父家,我看见客厅里坐着一位我从未见过的农村妇女。农村妇女发觉了进屋的我,她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将头转过去,继续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我发觉这个农村妇女没有跟我打一个招呼的打算,我不认识她,也就不好凑上去主动跟她打招呼了。这样的客人,我已经见得很多很多了,哪怕是不认识的我也不惊不奇了。我朝厨房看了看,发现岳母正在忙着做午饭,就想到厨房里去,帮岳母打打下手。把自己“寄存”到这个家庭之后,我一直是这么做的,尽管我并不喜欢做家务,但在老人面前,怎么也得表现表现,应该替他们搭把手不是。
岳母看见我进厨房来了,回头对我说:“下班了?我这儿现在不需要帮忙,你去给客人添一杯水吧。”
我出了厨房,找到热水瓶,给客人添好了水,发觉她仍然没有跟我打个招呼的意思,就走开了,回我的卧室去了。我在卧室无所事事地呆了一会儿,听见岳母叫我,就又从卧室走出来,直接进了厨房。岳母说是饭好了,她要我去找一找岳父,要他带客人回家吃饭。
这个前来就医的人,就是梦婆的男人,岳父在南坪林业局工作时的同事。因为他常常到县城来,而且,进城之后,无论有没有事情,总会来找岳父,我跟他,也熟悉起来了。梦婆的男人如今进城不需要岳父给他找顺风车了,他在道班工作,专门跟公路打交道,认识的司机更多了,他想什么时候进城,就可以什么时候进城,方便得很。可是,他要找个权威的医生给自己看病,还得找岳父帮忙。他这一次进城来检查身体,就特意带了老婆来,这是因为,他老是怀疑自己生了什么不好的病,非要进城来检查检查,才会放心,万一真的查出什么病来,就打算住院治疗,让他老婆伺候他,所以才把梦婆也带了来。梦婆说他没有病,不用检查,梦婆的男人相信自己的感觉,不相信自己的老婆,梦婆这才不得不陪他来看病。可是,检查的结果跟梦婆的判断一样,没什么病。梦婆的男人这才放了心了,吃饭的时候,几个人有说有笑的,还说起了当年在林场工作时的一些往事,我也不时地插几句话,只有梦婆埋头吃饭,也不怎么插嘴。岳母怕冷落了她,不时地,给梦婆夹夹菜什么的,可是岳母夹到梦婆碗里的菜,都让梦婆不动声色地,夹给了她的男人。岳母起初没有发现,后来发现了,又以为梦婆不喜欢吃这道菜,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岳母打算给梦婆夹另外的菜,可是,我们想错了,梦婆刚刚把菜夹给她的男人,又在盛这一道菜的盘子里,夹了同样的菜,还吃得津津有味的。我于是明白,梦婆不是不爱吃这一道菜,她是不喜欢别人给她夹菜。
连梦婆的男人也察觉到梦婆态度的冷淡了,急忙打圆场说:“别管她,我们吃我们的。”
岳母只好不理会梦婆了,她热情地,又给梦婆的男人夹菜。梦婆的男人当然不会拒绝岳母夹给他的菜,他把它们全吃了。
他们还喝了酒。我也陪梦婆的男人和岳父岳母,喝了几杯。
只有梦婆没有喝酒,梦婆也不反对她的男人喝酒,她更不反对岳母给她男人热情地夹菜。给客人夹菜是家乡人热情待客主要的方式方法,没什么好奇怪的,应该奇怪的反而是梦婆的态度,她仿佛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一般。
吃完了饭,喝完了酒,梦婆和他的男人,走了,回乡下去了。
这时我还不知道,这个我眼里的“农村妇女”,就是大名鼎鼎的梦婆。
一个这么谨言慎行的人,一个随时随地都跟别人保持着距离的人,就是梦婆吗?
是岳父告诉我,这个女人就是梦婆的。
客人走了之后,岳父这么问我:“你肯定还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吧?”
“谁?”
“她就是梦婆啊!”岳父说。
“梦——婆?”
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这个人,我却太不熟悉了。我虽然刚刚见过了她,却也因为事不关己,没有仔细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更不曾留意她的一言一行。有了这么难得的近距离接触梦婆的机会,我却白白地错失了,对一个作家来说,这无疑是一种很大的损失。说真话,我挺懊悔的。我想,我要是跟梦婆多闲谈那么一阵子,就好了,就可以更多地了解了解这个传奇式的人物了。
岳父说,梦婆给他说了一件很要紧的事情,他拿不定主意,想跟我这个“当作家的人”商量商量,想要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问岳父是什么事,岳父说,梦婆来时,不急于给她男人看病,却问岳父说:“你的小儿子是不是正在省城上大学?是不是谈了个对象?”岳父想,是有这么一回事。梦婆知道岳父的小儿子正在上大学是不足为奇的,可是,他居然知道岳父的小儿子正在谈对象,这件事仅仅是这个家里的人知道,从未对外人说起过,梦婆是怎么知道的?是猜出来的吗?有这种可能。一个大学快毕业的年轻人,到了谈对象的年龄,谈对象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梦婆后来说的话,就让岳父方寸大乱了。
梦婆是这么对岳父说的:“你小儿子谈的对象,二十四岁就会死的。”
梦婆是人们传说中先知一样的人,她说得这么肯定,岳父就不能不有所顾忌了。
我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办。对梦婆的话,我是从来不信的。我对岳父说:“好歹你是个国家职工,不是乡村野老,更不是没有文化的人,这种毫无根据的事情,你也信吗?”我发觉岳父仍然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我觉得,我说的,并不能完全打消他的疑虑,就又说,“你就别管了。你想不同意这门亲事也由不得你,他(小舅子)会听你的吗?”
这一年,小舅子和他的对象都刚满二十二岁,即将大学将毕业,也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了。小舅子的对象在寒假时跟小舅子到岳父家来过一次,我当然见过,她住了几天就又回省城去了,她的家在省城,据说,她的父亲是个不算小的官,小舅子毕业以后想要留在省城,他也答应给小舅子安排一个好工作,前提是,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小舅子必需做倒插门女婿,而且,毕业后立即结婚,其它的事情他都会办,岳父和小舅子就不用操心了。
小舅子对当个倒插门女婿并不计较,他甚至非常乐意这么做。这还用说嘛,对方的条件那么好,小舅子的前途也是无可限量,一片光明。这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好事情嘛。小舅子高大英俊,又灵醒(机灵通透),而且个性随和,人缘不错,在政治上谋发展是很有潜力的。他的对象非常漂亮,性格也好,脾气也好,对小舅子百依百顺的,回家来的那几天,把岳母叫妈,把岳父叫爸爸,对我也是一口一个姐夫的,从不显得“岔生”(在陌生人面前显得拘束或拘谨),更不把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不放在眼里。岳父岳母对这个未来的儿媳喜欢得不得了,时时处处依着她,顺着她。倒插门女婿无非是名义上的事儿,小舅子是个大学生,他是不会在乎这些的。虽说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岳父岳母舍不得让小儿子当一个倒插门女婿,可是,替儿子的前途命运着想,在小舅子的对象回省城的时候,岳父岳母嘴上虽然没有明说,但在言语和行动上,已经默许了这门亲,认可了这门亲。现在梦婆说出这样的事情来,岳父岳母当然左右为难了:两个老人都是非常迷信的的人,对梦婆的话,他们不能不认真考虑。
后来,岳父岳母考虑再三,终归找了个借口,让这门亲事,黄了。
小舅子大学毕业后,并未如愿留在省城,更没有如父母所愿,回家乡工作,他“下海”直接去了广州。那时候,大学生是很吃香的,回到原籍,当然是会分配一个工作的,但小舅子在心里有点儿埋怨父母对婚事的态度,坚决不想回家乡,这才赶了时髦,下海去了。
小舅子的对象毕业以后,很快就结婚了,亲事虽然没有谈成,但小舅子跟他从前的对象,关系一直非常不错,常有书信和电话往来。我把小舅子曾经的对象渐渐地忘了,没有忘掉那个省城的“大干部”的女儿的,反而是岳父岳母,小舅子打电话回来,他们都要从小舅子嘴里,打听一下她的情况,他们让小舅子对她尽量地,要好一些。
后来,在一次跟小舅子的电话对话中,岳父听小舅子说,他以前谈的那个对象,果然死了。
这时小舅子恰好二十四岁,他曾经的对象,当然也是二十四岁。
小舅子曾经的对象是怎么死的?小舅子对岳父说的是骨癌。小舅子在电话里还说,他以前不知道她得了骨癌,她的家人也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和她的家人知道这些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一些。小舅子说,她知道自己得了骨癌之后,也没有告诉他,一直瞒着小舅子,是她死了之后,她的父亲遵照遗嘱,这才专门打了个电话,特意告诉小舅子真相的。
小舅子在电话里对岳父说:“她是活活疼死的啊。”
在电话的另一端,小舅子哽咽着,几乎泣不成声。
不久的后来,梦婆突然就不会算命了。即使偶尔有人求上门来请她指点迷津,她也是一脸茫然,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久而久之,梦婆自然是“门前冷落车马稀”的了。
“她肯定是损了功,得罪了神灵,神灵这才‘收走’她的本事的。”人们这么猜测。在家乡方言里,“损功”是损害了个人的功德修为或社会公德的意思。
我这才知道,自从会用做梦的方法给人算命之后,据说,有个什么神灵“附”了梦婆的“体”,梦婆做梦才会那样神奇的。至于附体的具体是个什么神灵,梦婆没有说,别人更是无从知晓。
又据说,另一个村子里的另一名很年轻的妇女,在梦婆做梦失灵之后,又有了跟梦婆一样的非凡本领。
这是真的吗?
我已懒得再打听年轻梦婆的什么事,也不想再跟别人辩论诸如此类的话题了。
2011年11月27日—12月11日
《当代小说》上半月刊2012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