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的女人队长的烟(小说)
(2011-04-06 09:1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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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作品短篇小说鸭绿江下半月刊 |
队长的女人队长的烟(小说)
□小
生产队队长是个大个子。在村里,他的个子可能是最高的,我没有量过他的身高,他自己多半也没有量过身高体重什么的。这么高大魁梧的一个男人,他的女人却不怎么样,又矮又胖,脸上也看不出姿色什么的,只能算是一个女人。
生产队队长喜欢抽旱烟,村里大多数男人都抽旱烟,只不过不如他的烟瘾那么大。这烟是自己种的,我们也叫它兰花烟,因为它开泡桐树那样的浅蓝中略带点儿紫色的花,只是,比泡桐花小得多了,只有指甲盖那么大,样子倒是跟泡桐树的花差不了多少。旱烟的植株能长到人一样高,灰绿色的胖叶子,摘下来,晾干,收起来就可以了。旱烟味冲,劲足,抽起来特别过瘾。不常抽烟的人,如果偶尔为之,就有可能晕烟:恶心、呕吐等等,非常难受。我小时候就跟人打赌抽过一次旱烟,体验过那种滋味。
那时候,各家各户都已经有了自留地了,但自留地是不能种旱烟的,得种庄稼,吃饭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呢。旱烟种在什么地方?种在房前屋后;安了大门的人家,干脆种在自家院子里,省了地不说,还预防了小偷。生产队的时候,人们什么都偷,属于个人的东西不多,他们多半是偷生产队的。他们甚至在上工的时候就悄悄地商量好了,约上几个人,结了伴,夜里去偷,相互也有个照应。当然喽,谁家家里有了让人羡慕的东西,只要不给逮住,偷来也是不错。人人都这样做,大家也就都不以为耻。
旱烟种在自家院子里,自然最安全。生产队队长就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每年都种半分地的旱烟。他们家的院子比较大,院墙也高,他的女人一天到黑都在家里,他家又在村子中间,谁也别想打他的烟叶的主意。
队长的烟锅,不算长。别人的长烟锅可以用来当拐杖,尤其年岁大一点的人,更是如此。队长的烟锅只用一根十来公分长的细竹竿,连接着烟锅和烟嘴,烟锅和烟嘴都是铸铁做的,由于烟锅杆比较短,队长只能别在腰间。当然,短也有短的好处,用起来方便。他的烟袋,是他的女人给他缝的,蓝布布料,粘着污垢,似乎没有洗过,看上去已经不是蓝色了,而是黑色。队长的烟袋有巴掌那么大,开口处套了一根细麻绳,一拉,开了,可以把烟叶取出来;一拉,又合上了,烟叶一星一点也不会撒落。绳子了一端,绾在烟锅杆上。队长抽烟的时候,烟袋在下巴那儿晃荡。不抽烟的时候,烟袋和烟锅一起,别在裤腰里,丢不了,别人也看不见。
队长只能抽旱烟,水烟他买不起,虽然四毛钱就能买一块;生产队里,只有我奶奶抽水烟——她年轻的时候,经常抽鸦片,不抽烟是不行的。纸烟队长也买不起,虽然一盒烟才一两毛钱;能经常抽纸烟的人,除了我父亲,生产队里也没有第二个。
我不明白队长为什么那么多口水,抽几口烟,口水就从缺了一颗门牙的牙洞里“吱——”的一声,射出来,落在他面前的地上。他吐口水的方式留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如果他坐着,一会儿功夫,队长前面的地上,就没有干的地方了,——全是湿的!全是口水!
队长的门牙是在生产队放炮的时候,让一颗飞来的小石子打落的。仅仅打掉他一颗门牙,队长认为,他是捡了个天大的便宜。队长抽烟,烟嘴平时也就是因为卡在那缺了门牙的牙洞里,所以才能纹丝不动。这倒为他抽烟提供了莫大的方便。
每天上工,都是生产队队长在打麦场里,大声地叫人:“都到场里来,该上工喽——”听到他的喊叫,社员们才懒懒散散地、三三两两地,往打麦场里走。队长自己天天都很迟,日上三竿了,才急急忙忙从屋里出来,人齐了,这才考虑分派活,——他事先一点打算都没有。大家都体谅他,谁也不说他的不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每一天,都是他起床做饭,吃了饭还要给女人煮中药,他还要洗洗涮涮。队长不像别的男人,一起床就有饭吃,吃完了饭,撂下饭碗就可以走人。
按说,队长的负担这么重,他就不应该当这个队长。想当队长的人也不是没有,队长在村里,有很大的权呢。
但是,从我记得起,他就是生产队队长。一直都是。
队长有个外号叫“电棒”,许多人背地里叫他电棒,也有叫老电的。当面多半不叫,毕竟他是队长。毕竟叫外号显得不尊敬,——至少也是不尊重别人。但许多人,你叫他的外号跟叫他的名字是一样的,他应答得都很爽快,他不在乎你叫什么,只要你叫的是他,他就答应。我的父亲,当面就把队长叫老电,虽然他比父亲还要高一辈。按照在我们村里的叫法,电棒其实也就是手电筒。不知道是谁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外号。我估计,是他长得跟手电筒一样笔直的原因吧。我们这儿的人,都喜欢给人取外号。尤其是男人,几乎人人都有外号,起得像的,贴切的,都叫转了名,——他的名字反而给人们忘了。我现在,写这篇小说的时候,就忘了队长的名字了。
放工的时候,队长不知什么原因,落在了后面。
一放工,人们一般很快就都散了,家里还有事情,要做饭,要喂猪,家家都有天黑前必须要干的事。
还有一个人,她也落在了后面。她是故意的。她一直在关注着队长,她发现队长没有在大部队里面,她觉得机会来了。她对她的男人说:“你先回去,把猪喂了,我解个手去,一会儿就回来。”她的男人一点也不怀疑什么,答应了一声,前面就走了。
女人钻进路边的玉米地里。
这个女人叫琴娥。
地在路下,只比路矮了一米,她一步就跨了下去。琴娥没有跟别的女人解手那样地,到地的里面去,她就在路边解开了裤子,蹲了下去。
琴娥就那样一直蹲着,眼瞅着路,时刻关注着路上的动静。
听到脚步声了,她还是不动。
快到跟前了,琴娥这才假装惊慌地站了起来。
她看见了队长。
队长也看见了她。
琴娥并没有急着把裤子系好,她就那么提着,说:“队长——”后面的话,琴娥不说了,她望着她。队长醒过神来,说:“你还没回去?”
“我等着你呢,队长。”
“等我干什么?”
他问了,才觉得问得多余。他从琴娥的姿势和表情里,读出了她要说而又未说的话。
琴娥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他,松开了手。琴娥的裤子瘫软在脚踝那儿,又白又细的长腿暴露在队长面前。
队长也是人,他刚刚壮年。他的身体,马上就做出了反应。
这是一个漂亮妩媚而且很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女人,准确地说,她还是一个哺乳期的少妇。她比队长,小了十好几岁,论辈分,她应该叫他叔。
队长显得有些狼狈,“裤子掉在地上了,你快提起来吧,”他慌慌张张地说:“让人看见了,我就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琴娥非常镇定,她一动不动地说:“我想求你个事情呢,队长,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不穿裤子了,看你把我咋办,咋办都行。”
队长也镇定下来了,他说:“有什么事情,你说就行了。”
队长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他甚至让琴娥先走,他答应了她的要求,他让她先走,琴娥走了好一阵了,队长都抽了一袋旱烟了,这才慢腾腾地回家去。
琴娥正奶着孩子,可是,琴娥没有奶水了,没有奶水的原因是,琴娥的家里,已经断了顿,没有什么粮食可吃了。好几天了,琴娥家里都是靠着弄点野菜回去,将就着日子。琴娥觉得天天吃野菜也不是个办法。她要想一个办法。等队长,在她看来,是她唯一的行之有效的办法。
队长答应跟保管员说,他让他悄悄地给她三升玉米。
队长没有那个的意思。琴娥也得到了她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她还觉得羞,很丢人。琴娥在得到队长的承诺之后,飞快地走了。
队长后来才知道,琴娥到底还是让保管员给办了,就在生产队的仓库里。
那一天,琴娥见到保管员,他把她叫到一边,悄悄地说:“晚上你直接到仓库里来,迟一些来,别让人看见,也别叫你的男人来,队长给我已经打过招呼了。”
晚上,她估计村里的人都睡了,才对男人说:“我找点粮食去。”
琴娥出了门,男人也没有问她到那儿去找,跟谁找。男人自己先睡了。琴娥来到打麦场旁边的仓库,她摸到门前,发现门开着,就走了进去。她也知道仓库里堆满了粮食。玉米在楼下,就在地上堆着,跟一座小山似的;楼上,还有稻谷、小麦,这都是些细粮,都用麻袋装着。
门当然很快就从里边闩上了。
门自然是保管员闩上的。
保管员闩了门,就摸她的胸脯,摸她的大腿,她没有办法。她只有忍着。保管员是个外地人,四川来的,不知道怎么就到了这个村里,还扎下了根,落下了户。保管员早过了五十岁,看着很猥琐,好在这时候看不见。
琴娥最终拿走了三升玉米,二升稻谷。不用说,稻谷是保管员另外给的。
隔一天,琴娥见到队长,她把队长叫到一边,气呼呼地跟队长说:“给你你不要,倒让一个没球本事的老驴占了便宜!”
琴娥说完了,也不等队长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队长气得,从腰间摸出烟锅来,拉开烟袋,取出一片烟叶,恶狠狠地揪碎了,点上,恶狠狠地抽了几大口。
队长让烟呛了,一个劲地咳。
队长有队长的女人,他自己的女人,在他的家里。
队长的女人当然不能给队长挣工分。她什么活也干不了。是队长一个人养活着一家六口人。
队长的女人有病,不知道是什么病。根据我的估计和观察,我想应该是哮喘什么的,因为他的女人,呼吸都很艰难。从我记得她算起,她几乎一直都坐在火塘边烤火,无论冬天还是夏天。她坐在火塘边,就那样坐着,也不做点儿什么。队长也不让她做。即使这样,她还是气喘吁吁的样子,她的喉咙里仿佛有一根琴弦,每呼吸一次,都要“吱儿——”一次。一看见她,别人都觉得难受,也不仅仅是替她难受。
队长对这样的一个女人,却格外地忠诚,就没有听说队长的什么风流事,有点儿怪。因为在生产队那时候,大家都在一起干活,男男女女之间那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不在少数。还因为他是队长,想巴结他的女人应该不少。况且,他又是那样仪表堂堂的一个男人。
队长家的大门,经常是从里面闩着的。不像别的人家,白天,大门开得很大。到他们家去,必须敲门,很麻烦。我不常到队长家里去——虽然他的小儿子跟我同龄,在村里的小学,我们还在同一个班级。他的家,因为总关着大门,因为有那么一个一年四季都病歪歪的女人,叫人觉得阴森森的。
院子里的旱烟,长得倒是格外地旺盛。
队长的女人,名叫尚香。由于尚香一直有病,脾气很不好,她经常对队长和子女骂骂咧咧的。队长在家里,活得很窝囊,他一直是对尚香陪着笑脸的模样。他不跟她生气,不计较,他说他不跟尚香一般见识。直到包产到户好几年之后,队长的女人才终于死了。我觉得,尚香还是死了的好,她自己少受一些罪,别人也不用跟着她受她的气。她死了,对她自己是一种解脱,对队长来说,也是一种解脱。
尚香死了不到半年,队长就跟外村一个很妖魔的寡妇,好上了。这个女人叫做美秀,人也长得秀美,名副其实。这时候,队长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都已经长大了,成家立业了,他们都不同意。但队长不理睬他们的反对。他跟那个叫做美秀的女人结了婚。
队长已经快六十岁了。像他这种年纪的人,还结什么婚!马马虎虎地混上那么三五年,也就到了该死的岁数,是该死的人了。在我们农村,队长这样做,的确很另类,很现代派。也难怪儿女们反对他。
关键是,他不近女色的好名声也给毁了,他对尚香的忠贞不渝的爱情,他对尚香的那份关怀、体贴与爱怜,又算怎么一回事?
村里人都认为队长不值得。
这时候,他早不当队长了,——包产到户了。即使他还当着队长,也没有人巴结他了。除了小屁孩,除了至亲的小辈,大家都把他叫电棒,再也没有人叫他队长了。队长还是乐呵呵地答应人家。他并不因为别人不叫他队长而叫他电棒,就生气,就不理会人家。他过得舒心,愉快,全不在意别人。
前面已经说了,队长新娶的老婆叫美秀,是个很妖魔的女人。“妖魔”这个词,是村里人的土话,专是指妩媚、艳丽而又不那么庄重的女人。美秀的确妖魔。她也快六十岁了,前几年死了男人,而且比尚香死得早了好几年。美秀也有一大堆儿女,她的儿女也是极力反对她跟电棒——也就是我们的队长——结婚。美秀不跟我们是一个生产队,也不是一个大队,只在同一个公社——他们结婚的时候,公社也改成乡政府了。
美秀老了,脸上却还是白白净净的,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美秀跟别人说话的时候,经常还要用手比比划划,拉拉扯扯,还要配合着她挤眉弄眼的样子。这样一个女人,不但嘴会说,手会说,脸也在说,眼睛也在说。她说话的表情真是丰富。美秀的身材不粗,腰不肥,还是姑娘一般苗条,他的腰,走路的时候,还不自觉地扭,似乎是故意,仔细看,却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做作。她对人热情,说话流利,不见生,是见面熟。这样一个女人,不是妖魔,又是什么?
反对归反对,队长当然意志坚定,立场鲜明,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美秀也是。
他们不跟儿女们过,他们也不要他们养活。虽然他们都已经老了。
是谁介绍队长跟美秀认识的?你一定想不到。
是琴娥。
琴娥跟队长一说,队长就答应见面。
赶场的时候,琴娥介绍他们见了面。一见面,两个人就都愿意,一拍即合。
琴娥为什么会做这么一次媒?她又不是喜欢做媒的人。她从来就没有跟任何人介绍过任何一个对象。这是琴娥第一次给村里人做媒。琴娥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
真是一个谜。
这时候的琴娥,也已经快四十岁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终于忍不住,在一次回乡下的时候,问了琴娥。
我说:“你为啥要给队长介绍美秀这样一个女人呢?”
琴娥反问我:“你觉得他们在一起,过得好不好?”
不容否认,他们的感情的确是好,这一点我早就听说了。村里人也公认他们,说他们“真像一对夫妻”。
我点了点头。
琴娥又说:“队长也应该像模像样地,有一个女人,哪怕他们在一起只过一个月呢?”
现在,村里已经很少有人种旱烟了。
队长还在种。
不,应该说,是美秀给他种的。美秀不仅给队长做饭、洗衣服,美秀不仅给队长种旱烟,美秀还给队长装烟锅,给他点烟,美秀还用熟羊皮给队长缝了一个烟袋。美秀认为男人就应该抽烟,她认为男人只有抽烟的时候,才有个男人的样子。
队长到现在才觉得,女人就跟烟一样,真的能叫人过上一把瘾。
原载《鸭绿江》下半月刊2011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