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小说二题)
(2010-10-29 09:58:23)
标签:
发表作品山花b版故乡往事鹿梦村女休夫小说 |
故乡往事(小说二题)
□小
鹿梦
梦中,他看见一只鹿。
鹿不但不怕他,似乎跟他还比较熟悉,它一边缓慢地走着,间或看他一眼,一边若无其事地低头吃一口草。鹿对草吃得不是太专心,它好像不饿,好像草并不肥美。事实是,草鲜嫩得已经不能更鲜嫩了。这个正在做梦的人还发现,只要是鹿停下来,低头吃过了草的地方,立即就有一株白色的芍药,迅速从肥沃的泥土里长出来。那芍药从破土萌发到打蕾开花,速度简直快得不得了,仿佛一转眼间,芍药就完成了从春天到夏天的经历,可是,他还是看清了芍药生长的全过程。芍药开了花之后,又似乎定住了一般,花一直不凋谢。好像鹿不是在吃草,而是一心一意地,用嘴在山林里播种芍药。
梦见鹿的地点是在两座山之间一道狭长的深谷里,他常到这条峡谷里去,要么砍柴,要么寻找野药。周围的山林里出产两种芍药,一种开白色的花,另一种,却开红色的花。在城里人看来,芍药是花,很好看,他们把芍药种在花园或花盆里,就是图个好看;在村里人眼里,芍药却是无数中药材里的一种,如果芍药比较多的话,就值得动手挖回去,卖成钱,也是可以补贴家里的开支的嘛。他们可不像城里人那么浪漫。当然,芍药要是太少了就不值得挖了,它的价钱并不像天麻或猪苓那么高。
很多人都说,山林里的野生动物,全都是山神养的“家畜”,而山林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山神精心看护的“庄稼”。用这样的逻辑来推理,山神也就不是神,不过是一个资产很多庄园挺大的地主罢了。拿人们常见的狼来说,如果有人问你,什么是狼?被你问的人,往往会以不齿的口吻回敬你,狼就是山神养的一条狗嘛!回答你的人面露鄙夷,他这种表情的意思是: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你拿这么简单的问题来考我,你以为我是傻子呀?
人们还说,谁要是做梦梦见了野物,一定跟山神有关。这个梦见鹿的人,头一年的春天,从狗的嘴里救过一只小鹿。当时的情形是,他听见不知谁家的狗在叫,像是逮住了什么野物一般,他跑过去一看,果然有一条狗,咬住了一头小鹿的后腿。见他来了,狗还用眼很凶地瞪着他。狗丝毫没有松口的意思。他扬了扬手里的砍柴刀,做出要砍它的架势,狗才丢下到口的这么大一块肉,逃了。
小鹿的腿受了严重的伤,后半截身子耷拉着,走不了了,它用悲戚而又无助的眼神望着他。他的心不由得痛了痛。他在附近找了些治伤止血的草药,嚼烂了,敷在鹿的腿上。他还从旧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来,当做绷带,给鹿做了简单的包扎。在整个过程中,鹿居然没有挣扎。鹿仿佛知道他不会伤害它。他把鹿放在一棵树下,走了。鹿则卧在树阴下面,一动也不动。那一天,他要回家的时候,因为不晓得鹿怎样了,就又去那个地方看了看。可是,鹿不见了。不知道是走了呢,还是那狗返回来,又把鹿逮了去。他想了想觉得,再未听见狗的叫声,估计狗是不会返回的。他这么安慰自己。
远远近近的村里,人们多半喜欢养狗。在家的时候,狗是看家护院的,有了狗,出门不远,不用上锁,到了晚上,狼也不敢觊觎家畜。出了门,你到山林里去,狗又是个伴儿,是人的胆,不用害怕熊之类的野物。看看你的装束,狗就明白你要上山了,它欢实地叫上几声,前面就跑了。狗精明得很,它多半在你必经的岔路口等着你,等你选择了要去的路,狗又一溜烟,跑了。如果在林子里,你好长时间没有看见狗,你就吼上一声,狗一定汪汪地回应你一通,无论相隔多远,狗也能听出你的声音来。要不了多久,狗就跑回你身边来了,到了你身边,狗摇着尾巴,还讨起你的好来,你不喜欢都不行。这个梦见鹿的人当然养过狗。只是他的狗死了,暂时没有再养。咬伤鹿的狗自然不是他养的。
他多次梦见小鹿。他不知道那只小鹿活着还是死了。他想,这一次他梦见的,是不是他曾经救过而且已经长大了的那只小鹿呢?他不能断定。虽然他后来多次到救了小鹿的地方去过,但他再未见到那只鹿。梦里的鹿出现的地点,也跟他救小鹿的地点,并不符合。山林里的野物中,鹿一贯被人们看成是与世无争的友善动物,与鹿有关的梦,肯定不是不好的预兆,何况他还梦见了开花的芍药呢。他因此把梦见鹿的事,没有放在心上。他自然也不觉得他会跟山神有什么关系。他当然是有他的理由的。
他的理由是,一,他从来不敬(供奉)山神,二,他从来不信山神。他更不信梦里的事情。虽说他并不认为这个奇异的梦有什么不好,他还是把梦里的事,第二天就跟他的邻居说了。邻居是个信梦的人,他的行为往往受到梦的指引。这个人一贯喜欢琢磨梦里的玄机,想要受到梦的启发。邻居也认为,他这个梦一定是个好的兆头,但他没有把他的想法说出来,更不好意思问做梦的人,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听到梦的人——这话怎么问得出口呢,明摆着是想占人家的梦的便宜嘛,即使做了梦的人对梦很不以为然,邻居想了想还是觉得,他是第一个听众的可能性不大,他也就不把别人的梦放在心上。好在,邻居并未再向任何人提起过他听来的这个梦。
当地人普遍认为,你做了梦,如果这个梦无关好坏,给人说说倒也无妨。如果是好梦或凶梦,你把梦第一次说给谁听,这个梦的因果,就不会验证在你自己的经历中,而是验证在第一个听你说梦的人身上。听见梦的人要是又讲了出去,还是会验证在这个人的第一个听众身上。只是,如此以来,梦能够验证的程度,因为一而再、再而三的传说,会受到影响,是要打些折扣的。
梦就跟生活一样,真是太玄妙也太难以捉摸了。大多数梦,人们只能有个简单粗浅的判断,即使是生活在民间的那些破译梦的行家里手,也不可能做到十拿九稳,普通人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当不得真,也是不会深究的。往往是,后来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回过头来再想,此前做过的某一个梦,不是早就预示着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嘛,当时咋就想不到这么深这么远呢?他们往往追悔莫及。
这一带,还不是深山密林,山虽更高一些,相对说来,林子却比较稀疏,与村子的距离也更近一些。生产队那时候,这一带的林子都是队有林,不是国有林,更远的地方才是国有林。这一带的山林里,多是灌木,少见乔木,跟深山密林恰恰相反。它因此是柴山药山,是人们砍柴采药常去的地方。
有一天,那人的邻居到林子里去砍柴,不期然走到了那人做梦梦见鹿的峡谷里。邻居想起那人说过的梦来,不由得四下里细心地查看。可是,邻居连一株芍药也没有见到,更不用说看见鹿了。在他回过头来,打算走出峡谷到山梁上去砍柴的时候,那人的邻居看见一块空地上,有一朵蘑菇。蘑菇挺大,孤零零地打着伞,在阳光的照射下,白得晃人眼睛。他快步近前,将蘑菇摘了下来。那人的邻居继续用目光搜索着,希望有新的发现。果然,在草丛边,在树下,那人的邻居陆续又有新的发现。
那一天,那人的邻居采了将近一口袋蘑菇。蘑菇是山珍,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他们一家瞒着做梦的那人,吃了好几次才终于吃完。他当然不会把做梦的人请到家里来,一同分享他的蘑菇。可是,他见了做梦的人,却又忍不住地,炫耀了起来。
那人的邻居说:你真是个没有福分的人!该你的你也得不到。这个做了梦的人问他的邻居,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邻居不无得意地把自己采到很多蘑菇的事,给他原原本本地说了。那人问他,你说完了?邻居说,不完还能有啥呢。这个做了梦的人心里,不由得笑了笑。
诸位看官,你大约也不知道这个梦见鹿的人为什么会笑了。且听我慢慢道来。
原来,那人的邻居常常自以为是,不大听得进别人的说道。村里有句老话说:没吃过猪肉,还没听过猪哼哼!这句话是意思是,即使你从来不做某一件事,但因为旁边的人经常都在做这件事,你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经过长期的耳濡目染,也是能够了解很多情况的。可是,那人的邻居因为从未亲自上山采过药,居然连蘑菇的秘密,也不知道。这就是那人为什么要发笑的原因。
本地的采药人都知道,在山林里如果发现了蘑菇,往往是发现了猪苓的前兆。泥土里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堆成堆地埋藏着猪苓的地方,地面上,偶尔地,才会长出蘑菇来。有经验的采药人甚至还说,一朵蘑菇周围不很远的地方,往往有三窝猪苓,另外两窝是没有什么标志的,得找,但是,它们跟有蘑菇来标志的这一窝,呈等腰三角形的形状,藏在某个地方。问题在于,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不确定的,有时很短,有时又较长,不一定找得到,得靠经验和运气才能发现另外两窝猪苓。
梦见鹿的人第二天就到峡谷里去了。果然不出所料,在峡谷里的草地上,这儿一窝,那儿,又有一窝,猪苓埋藏得虽然都很浅,但他挖了整整一天,还是没有把猪苓挖完。第二天,第三天,他只好接着去挖。他把这片山谷里的猪苓挖完了,卖成了钱了,才把自己在峡谷里挖到猪苓的事,跟他的邻居,一五一十地说了。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可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他的邻居再怎么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村里人都说,那人救的鹿,其实就是山神。是山神躲不掉狗的追赶才化身为鹿的。同样的道理,山神是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才让鹿来指引他并让芍药暗示他,要他去挖那些猪苓的。这个人做了梦的人想,就算是有山神的吧,那么,山神作为神,在自己的地盘上,为什么要被一条狗欺负呢?这样的说法,梦见鹿的人始终不能相信。可是,对自己做了梦又借了邻居的口才得到那么多猪苓的事,他也难以做出合理的解释来。
2010年2月12日
村女休夫
高山密林里的开荒地,异常肥沃,普遍用来种中药材,本地人如今种得最多的,是党参。过去不是这样。在解放前,人们种得最多的是鸦片。由于这些开荒地距离村庄很远,无论栽种、管理,都极不方便。也是因此,庵房才会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
庵房是本地土话,专指在野外或山林里搭建的简易草房子。
山林里的庵房用石块垒墙,有檩有梁有椽子,盖房用的不是瓦,是一种叫做白草的茅草,这种草质地坚韧,长一米有余,尽管山林里空气潮湿,还时常下雨,但庵房不漏水,茅草腐朽得也慢:一般五年左右才会换一换草。庵房大小约十来个平方,有木头和柴支起来的床,有石头和泥巴垒砌而成的灶,有家里带来的炊具。有了庵房就不用每天上山下山,跑那么远的路了。既省时,又省力。可是,庵房也不是家家都有,一个村里三四十户人家,山林里有庵房的,却只有那么两三家。开荒地比较少的人,用不着搭建一座庵房,不划算。
有了庵房,就有了看庵房的人。看庵房的人,一般是家里的男性老人,女性不会单独住在山林里,怕。怕什么呢?山林里有山神,有凶死在山林里的孤魂怨鬼,他们往往天黑以后,不时地,在庵房附近弄出一些奇异的响动,甚或凄厉地叫那么几声,骚扰一下看庵房的人,令人毛骨悚然,浑身发冷;山林里还有野物,常见的是野猪,它经常公然地,成群地,来糟蹋党参或鸦片,其次才是狼和熊等山林里常见而又凶残的食肉动物。即使没有这些,女性独自看庵房,还是会害怕:远远近近的山头上,山谷里,只有你一个人,能不怕吗?当然,极个别劳动力富余的家庭,是老两口一同住在山林里的庵房中,彼此做个伴儿的。但外婆看庵房的时候,山林里还没有这样老夫妻。
有了看庵房的人,家里的其他人,一般就不用再往山林里跑了,种在开荒地里的药材,看庵房的老人会把它们伺弄好,不用家里的其他人操心。家里的人只要估摸着,隔一段时间,把米面什么的送到庵房里去,就可以了。给外婆送米送面的,却是她的大嫂。米面虽说是外婆买回来的,却放在山下的家里。山里的气候不比山下,不能在庵房里过多地存放粮食,空间很小倒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时间长了,粮食会坏的。
外婆的娘家,在另一个村里,她嫁给了她现在生活的村子里、唯一一户大户人家的第五个儿子。说是大户人家,也就是家庭庞大,人口众多,家底一点也不殷实,比起村里的别人来,还差一些。外婆嫁过去不久,就跟大家庭分开,另过日子去了。不是外婆要分开过,是大嫂要他们这么做的。外婆嫁的时候,公婆已经过世了,大伯也过世了,老二抓了壮丁,后来只得到一个消息,死了。是当家的大嫂出面,把外婆娶进门来的。分家时,外婆外公的名下,只分到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他们所有的家当就这么两间破旧的屋子。
人们按排行,都把外公叫老五,他的真实姓名仅仅是个符号,村里几乎无人叫过。外婆他们分出来以后,外婆的大嫂又把先成了家的老三老四夫妇,也分了出去。
外婆的大嫂没有生养,也不愿改嫁,外婆的大伯死后,她一直一个人过,这已经是个很小的家庭了,看着挺孤单的。一年后,外婆生了大姨,两年后,外公也给不由分说地,抓了壮丁,走了。又过了半年,外婆生下了母亲。外婆的大嫂看外婆养育两个女孩子很不容易,自己膝下也没个后人,就把大姨要了去,说是她要养着大姨,将来给她养老。这其实是一举两得的事,她也“分享”了外婆的艰难。
外公抓了壮丁后,一晃好多年过去了,却音信全无。连外婆的大嫂也以为老五跟老二一样,死在战场上了。她要外婆改嫁,外婆说:死了也得等个音信回来吧?万一他没死呢?外婆坚决不改嫁。可是,她的日子过得要有多艰难,就有多艰难。一个妇道人家,既要种庄稼,又要哺育幼小的母亲,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娘家虽有弟弟妹妹,但不在一个村,路又远,帮不了外婆。
日子越过过越难过了,外婆决心改变现状。她张罗着,在山林里搭建了庵房,她要住到庵房里开荒地种鸦片去。人既然活着,就得想个办法努力活下去嘛。有很多年,外婆带着年幼的母亲住在庵房里,专门种党参和鸦片。山下的土地,外婆都不种了,她种不了那么多。
在兵荒马乱的年月,尤其那一个时期,长期住庵房的,几乎只有她们母女二人,跟野人一样,要说外婆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外婆有克服害怕的办法。睡觉的时候,外婆在庵房门外烧一堆火,半夜起来再续几根柴,山林里别的没有,柴有的是。火是外婆的胆,是万万不能灭的,要一直烧到天亮才行。野物怕火。有了火,野物就不会靠近庵房了。外婆在庵房门里侧,还藏着一杆火枪,火枪里装好了火药和铁砂,一旦听见什么风吹草动,外婆如果疑神疑鬼的,又不敢开门出去看看,她就不管不顾地,一搂扳机,朝外面漆黑的夜空里放一枪。所幸无事。
这些家史都是不善言辞的母亲,断断续续地,说与我听的。
临解放的前几年,这一带的鸦片和私盐买卖十分猖獗,又因处在两省交界的地方,两边的“官府”都不认真管,也没有能力管。在距离庵房不远处的山头上,就有一条秘密的路径,是人们贩鸦片和私盐的必经之路。外婆不时地,就会碰见一队结伙贩运的人马从她旁边走过,也有个别胆大心细的人,是独自来去的。
即使在解放前,鸦片的种植与贩运,都是高风险高回报的行当,人们只能在山林里的庵房周围,偷偷摸摸种一点,收割之后,再偷偷摸摸贩到南坪(现四川省九寨沟县)。鸦片卖掉后,再买些私盐背回来,卖了,还能再赚一点。这些贩运的人,本地人形象地称他们为“背脚子”,这些都是靠苦力和胆略来养家糊口的正经人。好在,在附近的村里,大部分的男人都多多少少干过几次“背脚子”,做了“背脚子”,大家都不以为耻,甚至,“背脚子”几乎成了个正当的行业,虽说官府偶尔也管一管,装装样子,但屡禁不止。
这里的人,把赶集说成是赶场,对这些“背脚子”的专门称呼是“赶烟场的”或“赶盐场的”,总之,非烟即盐,两个字的读音也差不离儿,叫什么是无人较真的。
头一年收了鸦片,外婆带着母亲,回了一趟村,她把母亲托付给大嫂,她则跟着“背脚子”们,亲自当了一回“背脚子”,到南坪去卖鸦片。她这么做,无非是鸦片的价钱可以卖得高些,收入也会多些。外婆图的,就是高收入。她愿意因此冒风险。跟别人不同的是,外婆的鸦片是自己种的,用不着收购。
第二年,外婆就只是种植,不当“背脚子”搞贩运了。这是因为,她怕棒客。棒客是指那些拦路抢劫的人,因为打劫的时候,他们总是拿着棍棒。外婆头一年跟着“背脚子”去南坪,一来一去,遭遇了好几拨棒客,好在贩运的队伍很庞大,棒客的人数还不如“背脚子”多,他们打不过“背脚子”,逃了,外婆才不至于被抢。外婆再也不敢再冒险了,她还有个那么小的女儿要她抚养成人呢。
外婆不知道,外公其实早就回来了。外公从部队里逃了出来,却没有回村,更没有回到外婆身边来。外公跟另外几个人,在距离外婆的庵房不算太远的一座山头上,秘密地,干着土匪的营生。遭遇外公的“背脚子”都纳闷:这个土匪,不就是几年前,抓壮丁抓走了的老五吗?他怎么当起土匪来了?
外公一直不着家,解放了几年了,外公还是不着家。
外婆带着母亲在庵房里一住就是六七年,这种野人般的日子,外婆虽不听她大嫂的劝,也不是太怕,但是,个中辛酸,只有外婆知道,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她居然跟相距不远且做了土匪的外公,从未打过照面,在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人们常说,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句话的意思是,没有什么秘密是不被揭穿的。可不是嘛,外公当了土匪的消息,虽然村里人都在尽力地瞒着外婆,外婆还是知道了。
外婆不是不爱外公,但她思考再三,还是要求大嫂召集一个家庭会议。她对她的大嫂说,她要“休”了外公。大嫂不但不拦她,还说,你这守活寡的日子,也是到了熬出头的时候了。看来,外婆的大嫂对老五当了土匪的事,也是有所耳闻,只是彼此心知肚明,并不说破而已。她问外婆,即使你改嫁了,我们也还是比亲姐妹更亲的姐妹,对不对?外婆的大嫂在乎的,似乎,已经不是老五这个小叔子,而是外婆了。外婆说,这还用说吗?
外婆的大嫂虽说是个女流,却是家里不二的权威,老三与老四,也对老五的行为和外婆的要求,哑口无言。话一说开,外婆就算“休”了外公,离了婚了。外婆“休”了外公后,她的大嫂热心地张罗着,还托了媒人这里那里地打听,要给外婆说媒。后来,外婆在她大嫂的撮合下改嫁了,她嫁给同一个村里的、我现在的外公。外婆改嫁的时候,母亲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外婆种鸦片期间落了一身病,改嫁后才知道,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
外婆虽然能干,但算不上漂亮,外公是因此不愿回家的吗?似乎不像:人人都知道他们婚后的生活,是很恩爱的。或者,外公嘴上虽不说,却在心里抱怨外婆,认为外婆未能给他生个男孩子?不得而知。我的第二任外公跟外婆生活了不到二十年就因心脏病去世了,这一次,外婆是真的守了寡,但是,外婆对她的离婚,到死都不后悔。我的第一任外公多年后回了村,另娶了妻,也生了几个子女。但外婆与我的第一任外公家,在她生前,从无往来。
外婆对她的大嫂,却是一直都很敬重。
土匪也好,棒客也罢,都是人人不齿的角色,谁家要是出了个土匪或棒客,一家人在村里,都是不能抬起头来做人的。这是外婆“休”夫的唯一原因。
本文所写的外婆就是作家小米的外婆。我的母亲长大后招了上门女婿,我因此把外婆叫成了奶奶。外婆这个称呼,我真是一次都未用过。村里人都说,外婆是最疼外孙的。为了好好地用用外婆这个我一直渴望使用的称呼,我才写了这篇未经虚构的、不像小说的小说。我想用这样的方法,纪念一直藏在心里的外婆。
2010年2月10日
原载《山花》2010年10期B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