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滋味(散文)
(2010-03-08 10:3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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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作品《延河》杂志幸福的滋味散文 |
幸福的滋味(散文)
□小
我的童年时代,要想吃一点肉,安慰一下连粗茶淡饭也不能填饱的肠胃,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我小时候几乎就没有吃过多少肉。这并不是说,我们家就没有肉吃,或者不吃肉。无论怎么说,一个家庭,一年还是能够杀一头一百斤左右的猪的,但即使是这样,也仅仅是过年了,才能有三两顿肉吃。平时就不容易见到肉了。一家六口人一年吃的油,全靠这头半大的猪。要不是来了实在赖不掉,应该吃你一点肉的客人,哪怕是过节,比如清明节,比如端午节,家里也一般是不吃肉的。要是真的来了这样的客人,肉做得还是很少。母亲照例要从这很少的一部分里,提前扣除一些,等客人吃了饭,走了,母亲又拿出来,让奶奶吃,让我们几个孩子,也吃一点。这仅仅是尝尝,似乎是在告诉我们,别忘了肉是什么味道。在这样的场合,我一般不吃母亲省给我们的那一点点肉。说白了,我是看不惯弟弟那眼巴巴地盯着客人吃肉的样子。他一动也不动,口水都流下来了,先是从嘴角流到下巴,然后一滴一滴地,掉在地上,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我说的一点也不夸张。
我弟弟看客人吃肉,真是目不转睛的样子。父亲或母亲发现了他的馋相,觉得不好看,丢人现眼,觉得弟弟的在场会影响客人的食欲,往往拿好听的话把他哄到门外去,让他先出去玩一会儿,并许诺给我们另外留了肉,等客人吃完了,走了,再拿出来,给我们吃。弟弟只好去大门外候着,再远一点,弟弟是不会去的,不肯去的。他怕他走得太远了,会失去吃肉的机会,他还在提防我。没有吃到肉,弟弟也是不可能找他的伙伴,去玩的。
我的动作与姿势虽然不像弟弟那么直白,但也跟弟弟一样,给父亲或母亲用好话支到外边来了。如果他们不这样做,弟弟是不可能一个人到大门外面来等的。我在外边,弟弟不愿意理我,仿佛是因为我,才让他不得不在外面眼巴巴地期望着。我不理会他,顾自玩着我的,却也不时地暗暗地观察一下弟弟。弟弟百无聊赖,无所事事,连玩的心思也没有。他的眼睛,时刻都关注着屋里的客人,一旦听见里边什么动静,就把脖子从半开半掩的门缝里伸进去,观察客人是不是终于吃完了饭。他当然也在观察我。一旦我有了想进屋的意思,他一定会比我更快地,冲进屋里去。
果然,听见了母亲的呼唤,弟弟不由我有什么反应,他先一步跳进大门里,又飞快地冲到厨房里去了。好不容易等到母亲给我们分肉吃的时刻,我却不想吃了。因为太少了,父母也不吃。还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子,父亲时时刻刻告诫我,要我有个做长子的样子,要为弟弟着想,要保护他。父亲说,长兄如父。父母都可以不吃,我想我也能做得到。肉剩得实在太少了。分给我们兄弟的,更加少,只有一块或两块,一口就能吞下去。我想,不吃是馋,吃了还是馋,反正是馋,不如不吃。我把我那一份让给弟弟吃。弟弟恨不得把剩下来的肉全部吃掉,他根本不在乎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我把本应该属于我的让给了他吃,弟弟还是很感激我的,同时,他也有几分对我的不理解。
弟弟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后来病虽然好了,却怎么也不吃肉了。他的说法是:“我一吃肉就反胃。”第一次父亲并不怎么在意,后来每一次吃肉,弟弟都是如此,父亲才感到问题的严重。父亲心里想的是:一个农民,不吃肉,将来,哪里会有力气干体力活呢?父亲觉得这样不行。父亲心里还觉得,吃肉是一个人最享受的事情了,弟弟可不能从小就失去这难得的口福。他说:“不吃肉怎么行呢?”他还说:“不吃肉,人活还有什么意思呢?”自然,父亲并不认为吃肉就是人生最高最大的追求,这从他的言行完全可以看出来。父亲只是觉得,一个人,不能从小就缺失了吃肉这一条能够获得幸福感的途径。
父亲的做法是,家里要是有了吃肉的机会,他就首先逼迫弟弟吃。起初,弟弟是怎么也不肯吃的。他甚至因此恨父亲,觉得父亲不像一个父亲,专门跟自己的儿子过不去。但弟弟恨归恨,不吃肉还是不行的。父亲为了对付弟弟,亲自到大门外去,折了一根细细软软的桃枝来,站在弟弟身边,如果弟弟反抗,敢不吃肉,父亲就做出要抽他的样子。弟弟不得不吃。他一边吃,一边哭。也怪,弟弟每一次吃了肉,过不了几个小时,他的皮肤就会过敏,全身出来许多疙疙瘩瘩的肿块。这肿块不疼,但非常痒,弟弟往往忍耐不住,用手把自己的身体,抓挠得血淋淋的。我们乡下管这样的皮肤病叫“生风湿”,弟弟每生一次“风湿”,父亲就让我找出毛笔和墨汁来,脱掉弟弟身上的衣服,在他的前胸后背和左右臂膀上,对应着,分别写上“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几个字。据说,这是治疗“风湿”的不二良方。我当然不相信汉字居然也能治病,皮肤怎么会认得字呢?我当时就认为,这不过是冰凉的墨汁暂时缓解了弟弟身上的痒。但说来也怪,这样写了字,再过上几个小时,那些皮肤上的肿块就慢慢地消失了,弟弟身上,也不再痒了。
给父亲这么做了几次,弟弟后来吃肉,不再“生风湿”了。
一旦没有了后顾之忧,弟弟就疯狂地吃起肉来,更用不着父亲逼他吃。但弟弟吃肉,仿佛没有满足的时候,无论吃了多少,如果还有肉,他就能继续吃下去。父亲怕他吃出病来,家里也是没有那么多肉给弟弟吃,所以,父亲又不得不给弟弟吃肉“定量”。也因此,在我们的青少年时代,由于生活困难,弟弟就没有把肉吃得尽情尽兴过。我也是。
就因为那偶然的一次,也是从那一次开始,平时我就不再吃肉了。后来甚至发展到,我在家里,也渐渐地,不吃肉了。过年的时候,不吃肉却是不行的。父亲必须亲自看着我们都吃了肉,才会出门去。最初,因为我平时已经不吃肉了,过年了也不好意思再吃。我就说我不吃。我的理由是:“我不爱吃肉。”父亲说,“你想挨打是不是?”我只好吃一点盛在我碗里的肉。我仅仅吃很少的一点点,我不能多吃。我也想多吃,但不敢多吃。吃多了,我的谎言会不攻自破的。我把另外的肉,扒拉在弟弟碗里。我想,父亲也许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专门找一个台阶给我下,这才在过年的时候,像当初逼弟弟一样,逼着我吃肉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很细心的人。他要不这样逼我,我真的会一口肉都不吃。我想,我已经那样做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也不见得我的身体里就真的少了什么东西。我甚至想,人的欲望其实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也应该自己尝试着控制,不能听之任之。我小时候就明白了这一点。
我考上了师范学校,离开家乡去外地上学,在学校里,我才开始疯狂地吃肉的。因为这时候弟弟不在我身边,我已经用不着再让着他了。在学校的食堂里吃饭,只要有肉菜,我从来都是非肉不买的。没有肉的时候,我才不得不买素菜来吃。肉菜比素菜贵许多,但我已经不管不顾了。也因此,学校发给我的菜票往往不够用,每月都是不到二十号就用完了,但饭票却每月都能够剩下一点,从来不曾用完过。直到现在,我仍然爱吃肉。而且是肥肉。我不喜欢吃瘦肉。我认为吃瘦肉“不过瘾”:不解馋。还塞牙。我的牙床比较松,牙齿稀,瘦肉丝老是夹在牙缝里,很恼人。吃肥肉则不同,它可以让我痛痛快快地吃。我吃着肥肉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要把失去的时光给“吃回来”的味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我也不明白我自己的心理。
我弟弟脾气特别拧,从小就不听话,经常跟父母对着干,跟我(后来也跟妹妹)对着干。但因为在吃肉的事情上,我让了他,我要他做什么,即使他极不愿做的事,但因为是我要他做的,他也会撅着嘴,很不情愿地去做。弟弟从那时候开始,不再跟我过不去了。这是我第一次以德报怨,施人以恩惠之后,获得的愉悦感和成就感。这样的感觉真好。因为这很好的感觉,我以后经常这么做,不仅是在吃肉这么一件事情上。哪怕牺牲了自己的物质利益我也在所不惜,我知道在失去物质利益的同时,我的心灵上获得了幸福感。这远远比物质利益大得多。
老家有一句俗语,说是“天天吃肉当过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我小的时候,等过年,盼过年,其实就是期待着,能够吃上一点肉。
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不管怎么说,在我青少年时期的记忆里,肉的滋味,就是幸福的滋味。这不会错。
写于2008年2月
发表于《延河》2010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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