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庄的书房外望。）

    认识老庄已经十数年。
    老庄的爷爷高大英俊好家世，沙场征战勇猛多智，早早便封帅赐印，在青天白日旗下统领一方，更娶了城中著名的美少女，日子美好得连足下道路仿佛都时时闪着金光。后来……国党要员大迁徙，庄爷爷自小型专机走出来，香港那潮湿闷热的天气和乱糟糟的荒蛮景象吓得锦衣玉食一家人忙不迭的速返内地，孰料这一选择从此拉开了近乎三十年漫长而痛苦的历史。
     后半生受尽屈辱和折磨的庄爷爷去世时，拉着唯一儿子的手，严肃叮咛“勿从政，勿从政！”所以庄伯伯一生淡泊，只喜学问不善钻营，满腹经纶著作等身却始终在农业大学只是布衣副教授一枚。教书之余，寻了附近气候冷凉早晚云笼雾罩却又时时有阳光匀撒的高山山坡，托世代为茶农的学生得了品种上优的茶树苗，耐心照料细细培育。自己建了简约的山中书房，喝茶写字观云。

     没想到儿子，就是我的朋友老庄却在这天高云淡中生出一身的叛逆不驯来。从喜欢庄伯伯最担心的哲学开始，十七岁把半山书房霸占了每晚轰轰轰无休无止的苦练重金属摇滚，二十三岁留学英国学习建筑却中途翘课把下年度的学费悉数交给画布颜料和跑来跑去各处观摩的交通。庄伯伯大跳其脚，老庄却传奇般的在做了3年流浪艺术青年后被一著名画廊经纪在街头打捞出来，把主角都是五官扁平的东方面孔的作品包装成欧美富人喜欢的亚洲艺术新锐代表，老庄只管每年交作业数篇，吃喝游历不愁，也偶尔穿着以前从不上身的黑色西装在国内的当代艺术推介栏目里作为成功海外艺术家成为青年励志榜样。
    十年后，正在参加某艺术名流的生日宴请，突然接到一个怯怯的电话，电话那端是自己曾经遍寻不得的初恋女生，现今从非洲刚回到北京。老庄几句话问明对方尚在单身，立刻买了次日的机票……老庄半个月后完美了自己十六岁那年的爱情。
    两人开始以神仙眷侣的口碑将生活的大部分放在了北京艺术圈。依然画画游历参加各种展览，并习惯了流水般的酒席往来。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座上八九人，段位各不相同---大师两位，艺评权威一位，老庄这种墙内无名墙外红的资深两位，势头很猛的盛年艺青一位，富商一位，毛头艺青两位。酒正酣，一毛头艺青在某大师豪爽又慈祥的示意下壮胆评论说“我觉得xxx的xxx作品尚有许多瑕疵……”一桌人僵住。艺评权威喝道“小子可勿要不懂浑说，xxx可是在座大师高徒！”大师直到席终一直一言不发。
    老庄后来听说，这个毛头艺青为了自己的前途，置了名茶好酒，在大师画室当着许多人跪求原谅。讲八卦给老庄的人说，如果成为大师的块垒，艺青在这个行当大抵也混不出头了。
    老庄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回家跟太太商量，说，“这个圈子我也不想再搅了，咱回家种茶去罢！”两人竟如此头也不回的就此脱离了当代艺术圈。

    庄伯伯老怀大慰，跟儿子儿媳大兴土木扩充了山中书房，成为老庄的常居处。而茶园至今已近3百亩。
    老庄并不在乎茶园快速的经济利益，庄伯伯退休后更是亲自采茶育肥观察土壤雨水以此为乐。不愿施肥太多让茶树短期成长过快而加速死亡和降低茶芽品质，不愿随意农药除害，拒绝大厂工业化的收购，庄家茶园一直产量不高，还投入重金为保明前新茶最好的口感，修建私人冻库储存。这样的坚持误打误撞的让庄家茶园成为不少艺术名家的私家定制园----简单包装了素颜的上好茶，送亲友送同仁，送外国朋友最地道的中国礼品。名声逐渐外传，后来就有西湖边顶级的茶庄慕名过来指了几十亩地，把老庄三四千余元一斤的茶包装了进行八百元一杯的销售，居然意外的红火。
     我问老庄：“你觉得最好喝的茶是哪一款？”
    老庄不答。起身进里屋，小心的盛了一小勺茶出来，拿透明的玻璃杯子沏了。原本我以为必定是嫩绿油润，秀丽匀整，却没想到叶片舒展开，大小并不整齐，还间杂黑色残片，不过汤色依然明澈，很多细微小毛毛。老庄看出我的疑惑“你喝喝看。是不是很鲜醇高爽？”我点头。老庄并不直接解惑，反而讲起了故事。
    “去年，老父突然病危，我同内子整日在省城的医院伺奉，山上新芽初起，但是连续近半月的连绵雨无法采摘----你知道，为保证茶品，我爹是断不许雨中采茶的。终于天晴，可几日内不将这三百亩尽速采芽完毕，明前新茶就不够幼嫩了。我们的工人也因为这紧迫的时间和这难得遇见的坏天气而突显不够。我和内子都做好今年亏损的心理准备，缘本成事在天，实在不必强求。可是，当带着病愈回家休养的老父回来时，发现冻库里已经整整齐齐放好了制好的新茶，数量丝毫不减。还有几包很大的袋子，打开，发现就是你现在看到的略有参差的甘露。我找来管事的老孙询问……”
    老庄顿了顿，深深的喝口茶说: “你知道，虽然我们退出美术圈，可内子还是闲时招来八九名大小不一的山中孩子在这个大书房教习中国画为乐，每周一次，风雨不阻。这些孩子到我家来，唯一要求就是赤足束髻，保持清洁的穿着，至于是否有天分是否能成名成家或者能否坚持都不勉强，能画者我们送些简单的笔墨纸砚鼓励，不能画者也不苛求去留随心。没有学费，过意不去的家长有时也提了自家土鸡蛋新腊肉或者无农药红薯我们也不推辞。”
    我用眼神赞他。老庄继续说：“老孙说，这一日，下了近十日连绵雨到此日中午突然阳光普照，所有茶园工人都奔出来抢采新茶，可恨还是人手不足。这在焦虑之时，看到从山下齐刷刷上来四五十人-----原来是这帮孩子带着家人上来帮忙。连续好些时日，推了附近大厂薪水丰厚的临时招用，春茶居然没有任何耽误的完成了。”
    老庄把杯子举起来“你看，这根茎处呈黑色的芽片是那些孩子心急掐下来的，哈哈，小孩子毕竟没有多少耐心。还有些不整齐的碎茶，是因为摘取时没有经验。你想想，高山甘露，每一斤成品，需要四万枚鲜嫩茶芽，这是多么细致繁琐苦累的工作！让这些几岁十几岁的孩子利用难得的周末时间一整日一整日的站着低头工作，多么辛苦难得！这些略微杂乱的茶被分拣出来单独包在了一边。老孙以为我必定低价处理了这批略有瑕疵的茶，可是，你知道，没有瑕疵的人生多么辛苦无趣，何况这样外形上的不齐整恰恰是它的趣致啊!”
    “几千元上万元一斤的茶庄定制茶，我们并不觉得稀罕。可这个杂乱的茶，我只舍得收藏了留着家人和朋友自己喝。这是我们一家人都觉得的世间最甘醇最美好的春茶啊！”

山花烂漫

山中春来迟

路边茶园。山上老庄的茶园新芽刚萌。

土地爷和土地婆。保佑今年新茶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