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冬天,听别人说出书,就不知天高地厚,把自己的一些文章搜集起来,取名《黄河往西流》,给了出版社。当时热情很高,恨不能一
夜之间就把书给印出来。过了半年,书没有出来,我开始怀疑是否值得去做这件事。到今年,我真是有点后悔匆匆忙忙出书了。但事情已经开始,出版社已经投入了劳动,无法停住,只好继续。现在,书出来了,自己重新看看,实在是太单薄了。
序言是请忻州薄子涛先生写的,这里再次对先生表示感谢。
《黄河往西流》序
薄子涛
认识了定存才认识了“保德”。曾经几次去保德,只了解到保德县名是抽绎于“民保于城,城保于德”之语,而不知此语竟出何处。初遇定存,才知此语乃出自《左传·哀公七年》。据悉,这是他第一个考证的,还专门撰写了文章。由此让我勃然情动,让我刮目相看。我沉思良久,觉高定存其人真可谓深钻细研、击楫中流者。
高定存,保德县桥头镇人氏,出生于一个书香门第家庭。山西农大毕业后分配回保德,步入了政界。他性格练达平和,思想敏锐活跃。他的文学创作是跟政界一些人有所不同,譬如写些短诗歌小随笔之类的,多数状态是属于一种非文学因素所致;而定存则不然,不知何时何地,文学的细胞便悄悄地融入了他的血脉。近几年,他的散文作品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了不少,而且以质量打进了高门槛的散文大刊,如百花文艺出版社主办的《散文》,贾平凹主办的《美文》等。最近,他将自己的作品整理结集,取名《黄河往西流
》,拟交出版社正式出版,约我为序。为文友盛情,也为文学的兴旺,我欣然接受。
定存的散文创作发韧于上世纪90年代初,他的作品清新而朴实,厚重而耐读,产生了较强的张力。从作品的文学价值、个性风格考察,从内容的人文品格、境界意蕴评析,都具有较高品位。
揭示现实。白居易主张的“文章合为时而著、诗歌合为事而作”是我国文学的优秀传统。定存从事创作,有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和时代使命感。他的散文创作和时代息息相关,与广大民众心心相印。他为农民的利益与解放,敢于直陈己见,敢于鼓与呼;他对客观环境的变迁与恶化,更是善思有辨,更是警世醒人。他的散文创作,并不是仅仅停留在对现实诸多表象的揭示上,而是在描述事象背后所作的思虑、探索、辨析和推断,传达着一种浓重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而是一种关于天体变化和人类生存状态关系的大忧患意识,或者叫做“探患意识”。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做书名的篇什《黄河往西流》。这篇洋洋九千字的大散文,从一首民谣引出题目:“山高露石头,黄河往西流。富贵无三辈,清官也难留。”这首民谣写出了保德县的人文地貌:穷山恶水,难以治理,连黄河到了这儿还拐了个弯向西流着。作品从自己的村写到全县,从黄土地写到黄河,从三趾马化石、保德红土和铜贝写到神华落户保德开采煤炭,从传统的风俗淳厚写到人们思想的解放,这一切都在变。人在变化,江山也在代谢。这片黄土地的变化,有喜也有忧,有利也有弊。《荀子·天论》有言:“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荀子这里说的客观环境变化是有一定常规的,我看这个“常规”就是“变化”。凡顺之者就成,逆之者就败。作品忧思之处,就是大处写民生,大处写忧患。这方面的作品不少,如《泉殇》《渴望着寒风刮过》《黄土高原祭》等等。
沉入生命。人生抵达一定年龄,就会直接用生命本体去沟通世界,用肌肤去触摸自然,用心灵去碰撞人性,在天地间无限地沉入。在沉入中获得生命的感悟,获得神秘的体验,获得潜能的升腾。
定存沉入生命的绝佳情境是黄河之水。他在《黄河流凌》中写道:“此刻站在岸边,使人不觉要仰天长啸,要驾舟飞扬,要踏冰而去。一时间里,仿佛领悟了什么,却又说不出什么。只是觉得心灵被这飞泻的冰凌所摇撼,所征服,所俘虏,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生命力量的冲击。灵魂从麻木中复苏,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存在。”——这是典型的高定存式的生命沉入。在冰凌的奔腾中,喧嚣中,如高人坐禅,如僧道入定,自己魂魄与流凌碰撞,化入冥冥,谛听神谕,最内在最深刻地感知生命与世界。这时所获得的并非通常意义上所谓的“艺术感觉”了,倘若那种“艺术幻觉”说成是小感觉,是一种借助五官开放来获取并传达的艺术的灵气与悟性的话,那么,这就是一种大感觉,一种生命奔脱的感觉,更深沉,更雄浑,更博大。
读者可以选取多种多样的视角、理论和方法切入评析定存作品中,但我只想以“沉入”来走近它们。因为“沉入”不仅是他逼近艺术的重要方式,更是他察悟情性体验人生的主要途径。譬如《母亲今年变老》,就是他陪母看病的瞬间,穿越瘦小、佝偻、弯曲、吃力等表相,迅速沉入宁静和孤独,一下子抵达生命的本质,捕捉到了生命高峰体验的细节。当定存用他那忧郁多思的色彩和像岩浆一般凝重而滚烫的语体描述出这一切的时候,那就是他生命的暗涌和激流。
驾驱哲理。文学也许不是简单的人生与教科书,但文学永远呼应着我们人生中的不解疑难和对人生可能性的探索。《上坟》结尾时写道:“清明上坟其实是一个很好的习俗,一方面缅怀先人,另一方面反反复复走自己最终要走的路,看自己最终要去的地方,一年一年感受自己年龄的增加,实际上是在接受一种提示。”是的,人的归宿——百年之后就是占据那一小片地方。想想人间事,实在是应有所触动,应参透一些道理的。学者南怀瑾悟出“一个人自欺,欺人,被人欺。这三件事做完了就可以走了”就是一例。每个人都应格物而参,哪怕是薄物细故的道理。《读书渐悟》很有哲理,很有启迪。其一品味童话《皇帝的新装》,悟出要说真话。其二观漫画《能人背后有能人》,悟出要“设防”。其三对“凡是有益于任何人,而我又可以做的事情,或是我可以向任何人表示亲切的事情,我现在就去做。不可因循,不可疏忽,因为凡事一逝不可追”这段名言,悟出不能拖。其四对一副挽联“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悟出“准确性”。这些仿佛老生常谈,实则深邃迥远。若临“其四”有遗憾的话,大约是上述哪个问题出了差舛。
哲理就是人生和宇宙的根本原理。自18世纪末19世纪中期以来,生产和科学的急剧发展,要求哲学深入研究客观自然的一些未知性,阐明科学知识的一些规律等。定存的作品,除人生哲理外,还有浓厚科学的含量、信息与探测,颇有震撼人心的作用。如《人即宇宙》,描叙了史蒂芬·霍金的观点,其间也有作者的想法。宇宙从诞生到坍塌是那个奇点,人的生命也有那个奇点——生与死。从微观的角度看,人的生命也是一个宇宙。诞生后即逐渐膨胀,无限大后即会收缩,直至挤压为一点——奇点。《黄土高原祭》则是作者科学观的体现。宇宙盛衰,地球裂变,东海扬尘,沧海桑田。也许有一天,站在黄河入海口,见黄土地的消亡,见新平原的生成,会产生麻姑的感喟的。在《读不懂黄河》的末尾还抒发着“从入海口爬到中国的左上角”的联想,真有些“风入寒松声自古,水归沧海意皆深”的韵味。哲理是由学者钻探,由文化发酵的琼酿玉液。饮后就化出了像龚自珍概括自然界必然现象的“定数”,心灵幻作宇宙,宇宙融入心灵,哲理因此而升腾如缕。
截构椭圆。椭圆在几何中是多变、丰满的线图。它被用在文学中,就成了人物有血有肉的典型形象的象征,成了结构上严谨完美的借喻。集中艺术功力最好的是《风水是一棵树》。它内容充实、意韵空灵、推论严密、构思条理,可谓椭圆结构是也。“风水是一棵树”,既是写作切入的角度,又是画龙点睛的文眼,这个材选得好,这个题定得妙。作品从五个方面去绘制:哲学的角度,生态学的角度,风水学的角度,文学艺术的角度,凡夫俗子的角度,每个角度不乏真知灼见,每个层面都充溢着张力生气。表现形式,是以散文的笔触去写论文,立体论据去论证题旨,显得形散而神不散,揭示出“树能生风、树能聚水,树能为山川大地带来勃勃生机,风水是一棵树”的结论。
椭圆散文不仅要求布局缜密,也需要谋篇的开阔。读一些“小女人散文”,常常感觉到憋屈甚至闷欲窒息;而定存的创作,从小事入手,大处落墨,曲径通幽,左右逢源,纵横捭阖,滚肆汪洋。如《虎头山上三座碑》,用大寨政治情感过滤、雕刻而成,作品作了谨慎的评述——褒陈中孙贬郭。郭谢世时,大寨极左已受批判,实践检验真理的讨论也已展开,而郭这个谁倒批谁,受“风”自批的文化名人,却仍依然故我,东风不变,造成一种“郭沫若现象”,是值得思索和借鉴的。孙谦立碑其上,也隐约窥出“郭沫若现象”能够产生的基础。定存的一部分篇什,写政治写人文,是需要一些胆识的。写贵,轻叙漫议;写高,不卑不亢。行文中显现出一种大将风度,那种宽广,那种开朗,那种大情性和大境界,从而使作品价值迈上了一个台阶的新高。
争新语体。文学的艺术从来就是语言的艺术。有人写了“长篇”,写了很多“文章”,读后却没有文学味。这不能算是文学作品。只有文学的第一工具——语言成了艺术,长篇和文章才能转化为文学;而且,社会在前进,语言也在前进,倘若文学语言停滞不前,那也算不上好作品。赵翼《论诗》云:“满眼生机转化钧,天工人巧日争新。预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觉陈。”这里说的“新意”,当然首先包括语体的争新。定存的散文创作,有些篇幅的语言运用尚需要努力外,有些作品还是十分注意语言的语法、修辞和逻辑,很有争新的实践。如《乡恋》的用语,就颇有文才,颇具魅力。像写年轻人落榜回村后的经历,由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到娶妻生子,承认命运,直至膀壮腰圆、粗犷豪放,就写得很动情,很精彩,它不仅文白相间、参古制今,而且还抓取了农民新产生的活生生的语言要素。在逻辑发展的层面,环环相扣,波涟递推,有清晰、争新之感。
语言时有诙谐幽默,使隽永有味,让点开静潭。如《惊闻“我国处于初等发达国家”》的第二自然段:“追求现代化,赶上和超过发达国家水平,是我们几代人都梦寐以求的愿望。正当我们为实现这一目标埋头苦干奋力攀登时,突然有权威人士告诉你,所追求的目标已经近在眼前,差一点就要碰着你的鼻尖了。这还真让人有点措手不及,不禁要展一展腰,揉揉眼,仔细审视一下这个‘初等发达’了。”定存这个平静慎讷的人,居然还有如许心情如许笔墨,让人在忍俊不禁中明了一个道理:居安思危,知耻后勇是一种上进的精神;粉饰太平,自我陶醉是一种甘愿落后的心态。
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高定存的散文创作,题材、内容都离不开黄河、黄土地及其它们衍生的那些黄皮肤的人们。他的素材,小到一花一石,大到海河宇宙等客观世界和人文景观、社会万象与人心百态,无不浸透着文化、表现着文化,这显示了作者的文化修养、功底和眼光。所谓文格之高下,文思之雅俗,文笔之精粗,在识者看来是纤毫毕现难以藏拙的。所以,一个散文家的修炼过程,是一个生命体验、文化学养俱增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讲,诗歌是属于青年的,而散文更属于中老年的。因为前者需要一种如火如荼的激情,而后者则需要一种“过程”。只有当一个人入世渐深,经历了几番人世沧桑之后,开始把很多物事推远了,抚轻了,看淡了,进入了一种散淡如水、人文更浓的境地,才可能获得一副审美的心情与眼光。定存人到中年,在仕途上艰难地平移了十几年,实践读书俱进,已进到写出真散文的时候了。虽然定存创作上需要修炼之处还不少,然而确实开始有了一些沉浸浓郁、含英咀华的散文作品了。我想,定存的创作象大自然,正在告别春天的繁华热闹,褪去夏天的炎热躁动,定会迎来累累秋实。
2006年季夏,于卷天斋
(作者系国家一级作家,著名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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