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古镇说李显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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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不醒一朵进入冬眠的花,雨滋润不了一颗枯竭的心。十数年的风风雨雨,让韦氏那颗曾经青葱玲珑的心变得千疮百孔,在竭尽所能地护佑李显周全之际,她一直在等待突破的机会,哪怕看多了朝堂内外的血雨腥风,想要回到长安的心愿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改变。如果不能回到长安,她就不能与日思夜想的儿子重照相见;如果不能回到长安,她就不能给出生在房州的幼女李裹儿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不能回到长安,她和李显将以王妃王子的身份客死他乡;如果不能回到长安,她就不能替屈死的双亲以及兄弟讨回应有的公道……所以,无论如何,就算拼尽最后的血泪,她也要和李显一起回到长安,哪怕遭遇和赵氏当年一样的变故,亦是无怨无悔。
其时,已经称帝多年的武则天,一直困扰于百年之后由谁来继续她帝位的问题,在立子还是立侄上始终犹豫不决。关键时刻,宰相狄仁杰向其进言:“太宗皇帝栉风沐雨,亲冒刀枪箭镞,平定天下;高宗将二子托付陛下,陛下今乃欲让位他族,有违天意。且姑侄与母子谁亲?陛下立子,则千秋万岁之后,配食太庙,承继无穷;立侄,则未闻侄为天子而祭祀姑姑太庙的。”武则天听了狄仁杰这番话,心中顿有所悟,并问狄仁杰说:“朕梦见鹦鹉两翼折断,是何征兆?”狄仁杰借题发挥:“武者,陛下之姓,两翼,二子也。陛下起用二子,即可振翅高飞。”至此,武则天便决意弃侄立子,但在立李显还是立李旦的问题上还是拿不定主张。
武则天虽然不喜欢李显的妻子赵氏、韦氏,但也同样不喜欢李旦身边的女人,早在李旦退位后不久就借故杀了李旦的皇后刘氏、德妃窦氏,所以,思前想后,天秤最终还是倾斜向了远在天边的李显。或许是年纪一天天大了,对放逐他乡的儿子日渐思念,或许是觉得自己先前做得太过分,圣历元年(公元698年)三月,武则天突然假托李显有病需要到洛阳治疗为由,派遣职方员外郎徐彦伯秘密召回李显及其家人,至此,李显结束了十四年流放生活回到东都洛阳。而就在朝廷上下所有人都对皇储究竟花落谁家处于观望之际,九月,武则天又破天荒地宣告重新立李显为皇太子,这无异于平地一声惊雷,无论是支持李姓还是武姓的,大家都被着实地惊到了。
李显被重立为太子之后,倒没有表现得有多惊喜,毕竟,十四年的流放生涯,早就磨去了他身上的棱角,能够在有生之年和妻女重回洛阳,与分别已久的儿子重聚,已经是意外之喜,当不当太子都是身外之事,即便侥幸当上了,又有什么值得庆幸的?说实话,他并不想当这个太子,哥哥李弘、李贤的前车之鉴并不遥远,他知道这是拿性命在作赌注,而他并不想步上兄长的后尘,更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女人像弟弟李旦的后妃那样,在宫廷内斗中死得不明不白,如果可以,他只想继续做他的庐陵王,和韦氏把酒花下,听爱女裹儿倚窗弹明月,直至终老。可韦氏并不这么想,她认为作为李唐子弟,无论丈夫想不想当皇帝,都会被一直觊觎皇位的武则天的娘家侄子们视为眼中钉,即使没有太子的身份,也难保不会遭到谗言,以致惹祸上身,既然这样,还不如好好地坐在太子宝座上,至少,维护李唐皇室的大臣还大有人在,只要不惹怒武则天,不被别有用心的人抓到可以置他们于死地的把柄,料想武氏族人和其支持者也不能把他们怎样。
就这样,落魄十余年的李显再次登上太子之位,但离韦氏想要的皇位却决非只有一步之遥。心性聪慧又极具政治野心的韦氏,在回到洛阳,再次融入权力中枢后,再也不似从前那样急功近利,也不再鲁莽地替娘家人谋取方便之门,而是端坐于东宫内廷,开始替太子李显的前程运筹帷幄起来。韦氏比任何人都清楚,李显的太子之位并不像别人眼中看到的那般光鲜耀眼,说穿了就是坐在刀尖之上,弄不好又只是昙花一现的虚幻,随时都会像李弘、李贤那样丢掉性命,所以从回到洛阳的那一刻开始,她便不断游说李显,要他注意搞好与武姓族人的关系,争取把能争取到的武姓人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出于这一动机,重新当上太子后的李显在韦氏的影响下,决定和武氏联姻。不久之后,他们的女儿永泰公主嫁给了武则天的侄孙武延基,成了魏王武承嗣的儿媳;而他们最为挚爱的幼女安乐公主则嫁给了武则天的另一位侄孙武崇训,成了梁王武三思的儿媳。李显与武氏结亲,无疑是想通过裙带关系稳固并确立自己的地位,而事实也证明,韦氏这一招还是很高明的,既然不能与对手分庭抗礼,那就和他们结为至亲,试想,成为当今太子亲家的魏王、梁王,又如何再与太子争权争位?宫廷里的事,从来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这两位最想翦除太子,进而取其代之,以他们而今太子亲家翁的身份,在图谋不轨之前,也得先想方设法地把自己摘干净了吧?
韦氏利用团结武氏族人的方式,暂时确保了李显的太子之位不会被轻易动摇,但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千算万算,最后,摆脱不了的噩运还是以最出其不意的方式降临了,而这一次的变故,更是极大地伤到了她和李显的元气。长安元年(公元701年)九月,韦氏和李显唯一的儿子李重照(已因避武则天讳,更名为重润),以及他们钟爱的女儿女婿永泰公主夫妇,居然因为年轻气盛,在外面发表了对祖母武则天最为珍爱的男宠张易之、张昌宗的不满言论,结果却被张易之添油加醋地报告给武则天,说他们诽谤朝廷,居心叵测。武则天听了张易之的谗言,怒火中烧,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当下便逼令李重润、永泰公主和其丈夫武延基自杀。李重润是李显和韦氏唯一的嫡子,也是高宗当年亲自册封的皇太孙,更是将来的太子皇储,李显夫妇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但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当初李显无力保护发妻赵氏,现而今纵是想尽一切办法,也不能护爱子周全,最终,只能默默看着儿子和女婿双双被杖杀,而即将临盆的永泰公主也因受惊过度,在被逼令自杀之前就难产弃世。
因为这次变故牵扯面不大,武则天并没有就此事深究下去,李显得以继续端坐于太子宝座之上,韦氏也依然故我地做着她的太子妃,享受着与身份相匹配的所有荣华富贵。从表面上看,李显和韦氏并没有因为儿女的变故迁怒于武则天和张氏兄弟,但爱子李重润被杖杀时才年仅十九岁,爱女永泰公主也不过只有十七岁,鲜花一样的年纪,树一样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凋谢落败了,身为人父人母的他们又怎能不心痛不难过?武则天不是不知道李重润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把毒手伸向了他,这难道不是在提醒李显夫妇,她能给予他们一切,也能终结他们的一切?是啊,武则天心狠手辣,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能杀害,更何况是隔了一层肚皮的孙子?
这一年,太子李显已经46岁了,重润的死,对他来说,无异于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取重润的存活。可他了解母亲的个性,所以他连哀求乞怜的话都没有替重润说一句,便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爱子被血淋淋地杖毙于殿外。当年,赵氏被武则天折磨至死,他也是一句话也没说,甚至在登上皇帝之位后,也不敢替赵氏伸冤平反;而今,儿子和女儿女婿只因为对母亲的面首发表了几句不满的言论就被杖杀,作为父亲的他还是不能替他们说上一句话,怎不让他心惊心泣?他知道,自己这个太子从始至终只不过是母亲身边的一个摆设,既无权也无势,说不定哪天就又被一脚踢开,到时候连怎么死的都不清楚,所以他不敢争辩也不敢忤逆上意,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嘴巴,不让内心难以承受的痛苦流露出来。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李显并不怕死,可他身边还有与他患难与共的心爱的女人,还有其他钟爱的子女,又怎能以一己之冲动而连累他们获罪?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作为丈夫,作为父亲,他必须为他们的将来盘算,为他们营谋,以确保他们可以安然无恙地生存。然而,爱子爱女的暴毙还是无法让他无动于衷,特别是皇储重润的死,给了他最为致命的一击,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平复下来。和他同样经历生离死别之痛的还有韦氏,好不容易才回到洛阳与分别了经年的爱子重聚,本以为接下来的日子会享受天伦之乐,没想到,晴天突然掉下一个霹雳,刚刚还活蹦乱跳的儿子,转眼间就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这让她一个母亲情何以堪?母后啊母后,你为何要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孩子下如此毒手?如果你厌恶我,就杀掉我好了,年少无知的重润何罪之有?痛定思痛后,韦氏收起了眼泪,她紧紧拥住了彷徨失措的李显,告诉他,越是悲伤的时候越是要稳住阵脚,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让同样的悲剧再次发生在他们身边,所以他们当下要做的就是继续取得武则天的信任,并最终取而代之,因为只有登上帝后之位,他们才能掌握更多的话语权,才能替他们屈死的儿女报仇雪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