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到了自己含混不清的唱词，那熟悉而又陌生的曲调，那婉转却不够圆润的嗓音，那是杜丽娘痴痴守候柳梦梅的心音吗？小时候，她曾跟随母亲一起去戏院看过无数次的戏剧，所以对《牡丹亭》整出戏的唱念做打都不陌生，可作为百戏之祖的昆曲曲调她还是模仿不来，一小段唱词却跑调了好几处，然而在他听来却是非一般的悦耳动听、缠绵悱恻，那咿咿呀呀的声音充满了明媚的色彩，仿佛有一种魔力，能够在瞬间打开他周身所有欢喜的细胞，并让这所有的欢喜都在顷刻之间化作她想要的暖与爱。于他而言，她唱不成调的歌声就是他听过的最好的天籁之音，飘缈却又不失灵动，婉约而又不失柔软，好似在他心底敲响的柔情蜜意，分分秒秒便已让他怦然心动。他一边听一边紧紧攥住了她的手，小心翼翼的，仿佛稍有闪失，她便会离自己远去，而他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开她的手任她一个人独自流浪天涯的。她曾经为他守候了经年，苦苦地等待，苦苦地寻觅，苦苦地呼唤，苦苦地忍耐，他又怎么忍心再让她为他承受哪怕是一点一滴的苦？她的隐忍，她的期盼，她的不安，她的悲伤，都被她偷偷藏在了那余音绕梁的歌喉里，如果这些他都不懂，又有什么资格去爱她、拿什么去呵护她？
他知道，她一直把他当作戏里的柳梦梅，或是把戏里的柳梦梅认作了他，而他又何尝不是把她当作了书卷里的杜丽娘？是的，他是她的柳梦梅，而她亦是他的杜丽娘，不管他们前世牵牵绊绊着纠葛了多少个轮回，也不管他们是否还能记得彼此千年之前的容颜，过去的一切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今生今世他们又走到了一起，而他离自己一直苦苦寻觅的情感也愈来愈近，这不仅让他感到心安，更让他满心都充满渴望的欢喜与明媚。她是属于他的，前世，今生，来世，而他也是属于她的，过去，现在，未来。他们彼此从属于对方，她在姹紫嫣红的牡丹亭中等他，他亦手捧一枝青青的垂柳迎着她守候的暖意而来，在曼妙的春光里，不约而同地唱响爱的恋歌，要让这满腹的柔情点亮这世间所有的璀璨与妩媚，然后，珍而重之地把对方深深地、深深地刻入彼此探望的眉眼，永不反悔，永不相忘。
还记得那是哪一世吗？他望向她，满眼里都是柔情，都是珍重，犹记得，那一世，他白衣胜雪，打马从她粉白色的院墙下走过，回眸之间却听到有女子悠悠幽幽的叹息声传至耳畔，那叹息，轻如薄翼，悠远绵长，仿佛在他脚底生出了根、长出了芽，于是，什么也来不及想，即刻翻身下马，风驰电掣地踏过铺满落花的石板路，火急火燎地穿过曲折的回廊，径直来到了百花盛开的后园中。他看到了一身艳装的她，看到了她身后低垂的柳枝，看到了青砖黛瓦的亭台楼阁，看到了曲水流觞的清池，看到了她眼中隐含的等待与欣喜、惊慌与错乱。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他绞尽脑汁地回忆，目光始终流连在园内所有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物体上打转，待瞥至她手里紧紧拈着的那枝柳条，他才恍然想起一切的前因后果，却原来她已在这里等待了他无数个日日夜夜。四目相对，繁花似锦，春深似海，裙裾飘飞，琴瑟和鸣，那颔首不语的一瞥里，轻轻落在眉间的，是她永远不变的期待，亦是他未曾更改的初心，纵百转千回，纵天涯海角，千百年来，始终与之相伴相随的依然还是昨日里明媚的春光，哪怕暂时忘却，也被悄悄地珍藏在了隔世的笔墨纸砚中。
她是他永远永远的杜丽娘，无论他们已在这世间轮回了多久，无论转世后的她姓甚名谁，即便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但只要心中彼此有爱，再远的天涯也只是咫尺之近。燕芳，驻足无人的戏台之前，他轻轻喊着她的名字，心中无念无想，充满祥和的欢喜与愉悦，而那一声声低徊的呼唤落入她期盼了许久的耳中便是一份隔世的惊喜，只一句，已让她神魂颠倒、心𥰁荡漾。恍惚中，她眼里的他又成了那一世玉树临风的风流书生，在姹紫嫣红的牡丹亭畔意外邂逅了前世里窈窕袅娜的她，凝眸的那一瞬他赠她暖笑，她送他欢喜，然后双双步于曲径通幽、梨花掩映的长廊，却不知道所有的遇见、所有的等待，都只是为了今生里更为盛大的重逢。其宝，她转过头来，痴痴地盯着他看，仿佛要把他由外而内地看个彻彻底底的清楚明白，只是，眼前的这一切究竟是梦境的重现，还是前世的轮回？她不知道，也说不好，唯一弄懂的就是他一直都陪在她身边，无论她是欢喜着还是忧伤着。
（节选自吴俣阳《雨雾花》之《燕芳篇》第5章《鸾和》；未经作者授权严禁转载，抄袭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