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悄悄吹在冬天的原野，携着一丛灰青的云朵，踩着怒狱雷霆的声响，以摧枯拉朽的方式直抵人心，一切的一切，转瞬间仿佛都被烙上了一个坚硬的冷字，似乎世间的所有都不再与她相关。
    回眸间，花已落了一地，衣袖笼起的无非是一袭暗香、一帘幽梦、一轮断肠，然，他又在哪里？往日那个热情洋溢、风流倜傥的他为何偏偏消逝在了天之尽头，让她再也寻不见他的玉树临风，再也听不到他温香软玉的情话？

    是谁在这冰天雪地里捎走了他的温存，又是谁在她伤然的眸底掀开了尘封许久的往事？他是真的走了，还是暂时别离，抑或是永久地转身？她不知道。风，继续在耳畔肆虐，鹅毛般的雪花落在她冷了的眉睫，换来的只是无人与共的透心凉，还有一曲似断非断的哀鸿曲。

    该怎样才能回归有他的世界，该怎样才能继续徜徉在他给的爱海里缠绵？或许，过去的终是过去了，失去的也终将找不回来，然，为何又让她在他离去后的这些年月里依然如痴如醉地爱着他、念着他，只想与他再携一回手，再唱一曲高山流水，再饮一杯花前月下的女儿红？

    还是记得，她与他相守时说过的每一句话、写下的每一个字；还是记得，他给她的每一个拥抱、每一个微笑；还是记得，她为他红袖添香时的欣喜与忐忑；还是记得，她为他捧来一杯香茗时的温暖与笑靥……却为何，轻轻一个转身，所有的记忆都被青苔染上了潮湿的印记，所有的欢喜都被泪水打上了湿润的烙印？是她不能将他忘怀，还是他舍不得丢下她一人独守空闺，所以总是以一种特有的方式占据着她芳香的心灵，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之沉醉在曾经那段举案齐眉的诗意生活中，久久不愿醒来？

   无论是他不想走开，还是她无法忘怀，那段情，这一生，她都不会轻易抛却，也不许任何人染指一二；为他，她情愿夜夜守着一袭或明或暗的月色，和着泪水直到天明；为他，她情愿一辈子都守着这孤院深闺，紧攥着一怀寂寞足不出户；为他，她宁可执著地把自己锁在陈旧的记忆里，不再接受任何新的情感，直至永远。

    有人说，她爱得太苦；有人说，她等得太久；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痴，有人说她呆，可这又能如何，谁教她的心眼小得只能装得下他，谁教她这辈子注定便要做那个痴痴傻傻的人呢？这样的日子，或许很苦，或许很累，可又有谁能说这又不是幸福的呢？深院空寂，于伤魂中孤独地偎倚着那扇古旧的雕花轩窗，她看到的是曾经携手走过的似水流年，听到的是长长短短的嘘寒问暖，那一袭白袍青衫是她注定绕不开的劫，那一声亲昵呼唤更是她注定逃不开的谶。
   即如此，那便这样痛并欣慰地爱着吧！或许，远去了他的日子，才能让她更加明白他对她的重要，也才能领悟爱情的真谛，便这样为他守候至青春凋落、生命枯萎，又有什么要紧？爱一个人，便要爱他的全部。这句话，听来仿若落了俗套，但却是她永久的忆念。转身而过后，他所有的错、所有的不对，都成了她文字里的过眼烟云，而留在指间的，满满的，便都是他给的爱、他给的好。
    遇到他之前，从来都没有哪一个男人入得了她的眼，更没有任何一个男子可以激起她心中万千涟漪，或许这便是缘分，可这缘分却为何偏偏如此短暂，又让她耗费了这许多的精力来缅怀来咀嚼？
    凝眸处，窗外大雪纷扬，紧闭的轩窗无法拢住一地温暖，心，还是一如既往的死寂与冰凉。到底，什么时候，他才会若迟来的春燕，再次回归她春暖花开的世界，给她一份明媚，给她一份极致的温柔？
    她依旧还在等他，尽管她知道这等待的渺茫。然，不去等待，她还能做些什么？丢开一切，去追寻别人眼里那份理所当然的幸福，还是以冰冷的姿态与他、与这个世界彻底说再见？死，于她而言，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可是，死又能替她挽回些什么？
    他走了，她仿若掉下了一个无底的冰窟，如果死能让她重新走近他的世界，那么不要说死上一回，就算千回百回她也愿意，但，而今的她还不能死，因为她害怕，害怕死了便真与他彻彻底底地分开了，而活着，便是一份希望，即便等待再苦，也总能盼到日出三竿的那一秒，不是吗？
    她爱他，爱得刻骨铭心，爱得无药可救。她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付出过真爱，却像一只扑火的飞蛾，无怨无悔地投进一段令她痛得撕心裂肺的情爱中。于她眼里，他是那么的阳光，那么的矫健，那么的高大，那么的英俊，仿佛是上天恩赐给她的甘露，哪怕他只是默默站在她身后，什么话也不说，她也会觉得有一股暖流在心底缓缓地淌过。
    他总是能够给她带来不羁的欢喜，即使是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落入她柔情万种的目光里，也是一份美不胜收的春光。于她而言，他是春山，他是江河，他是森林，他是曙光，总会给她希望与美的享受，而她则是一条潺潺流经他脚边的小溪，如果上天允许，她愿意为他绵延成千山万水，只待他从她身边打马而过，用他的青春与激情，给她永恒的温暖与轻柔。
   第一次与他目光相对的时候，她便知道，他是她青春里盛大的等待与守候。他是文化学院戏剧系二年级的高材生，温文尔雅、气质沉静、高大英俊，不仅有着出众的外表，且才华横溢，已经出版了两本文集，是所有女孩子心仪的对象，也是女生们公认的白马王子。只一眼，她便被他玉树临风的身姿和儒雅不凡的气质深深吸引，那一夜，躺在宿舍床上的她总是翻来覆去地想着他的容貌，那一双灵动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似的，在她编织的幻境里笑容可掬地与她一再上演着一幕幕眉目传情的温柔。
    心里涌起无限的甜蜜，却又有着无尽的失落。他那么出色，那么光采照人，又怎会注意上她这个刚刚入学的丑小鸭？是的，与他的俊美相比，相貌平平的她就是一只失色的丑小鸭，想要靠近熠熠生辉的他岂不是痴人说梦？听说他自恃甚高，学院里的女生，无论是漂亮还是不漂亮的，都无法进入他的法眼，平凡如斯的她又该如何才能掳获他那一颗高贵的心？
   她开始翻阅他的作品，每读完他写的每一段话，对他的思慕便会増加一份。他的文章，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字，都让她欣喜若狂。她不知道，喜欢他的文字是因为他字句里洋溢的才气，还是仅仅只是因为迷恋他而爱屋及乌，她只知道，她是那么那么地喜欢看他写下的每一个字，总是迫不及待地盼望着他的新作品问世，盼望着她会有幸成为他笔下的女主人公，不，哪怕是成为他文章里那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色，她也会喜出望外的。
   总是哭哭笑笑着看他发表在刊物上的每一篇文章，看完一遍，仍然意犹未尽地接着看第二遍、第三遍。她在他的文字中苦苦寻觅她的身影，是女人甲，还是女人乙？女人甲太娇气，女人乙太霸道，都不可能是她，那么，他是真的从来没有在意过她的存在吗？他没有看见她总是在他跑步时躲在远远的角落里用灼热的目光痴痴望向他吗？他没有看见她总是守在他必经的路上，满怀忐忑地等待他从她身边经过时对她报之以一笑吗？
    没有！没有！没有！她和那些明目张胆地追求他的女生一样，被他自动屏蔽在了心门之外。追他的女孩不乏长相甜美的校花，或是身世高贵的千金，那么些美艳如花的女子都不被他放在眼里，长相普通的她又该怎样才能让自己走进他波澜不生的心海？在他面前，她总是自惭形秽，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又怎会在他心底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或许他从来都未曾注意到她，那个矜持而又自卑的女生。到底，该怎样才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又该怎样才能在一群追求他的女生中脱颖而出呢？他已经彻底俘获了她的心，而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又该如何延续这一份只有她一个人的恋情？所有的爱，所有的情，少了他的参与，只不过是一出独角戏罢了，没有他，即便她付出再多的真心，空荡荡的舞台上演绎出的也只能是一出盛大的暗恋不是吗？
    她不想将这一场等不来结果的暗恋进行到底，所以她决定正大光明地走进他的生活，于是，校园里但凡有他出现的地方便会有她的身影在流连，操场、教室、图书馆，或是林间小道。她爱得执著而坚持，三四个月的时间里，她成了他想甩也甩不掉的尾巴，无论他走到哪里，她都会跟到哪里。然而，少女的矝持还是没能让她主动对他说出一个爱字，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她只是默默地跟着他，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一句问候也没有，只是在他回过头来看她时，才装做一副不经意的模样，望向他淡淡地笑着。
    她开始为他逃课，只因为要去他所在的戏剧系当旁听生，而这一切只因为他会出现在那个教室里。她总是选择坐在他身后的位置，这样便可以看到他那一张令他日思夜想的背影了。他的背影透着青春的气息与成熟的味道，总是令她欲罢不能，台上的老师在讲什么她根本无心去听，也不想听。
    她只是望着他的背影默默地出神，把自己和他幻想成看过的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在疲倦的目光中一再演绎着只属于他和她的精彩与完美，然，当她对他思慕成灾的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他有没有在心里惦记着那个坐在他身后貌不惊人的小女生，他知不知道她只是因为爱他才会来戏剧系旁听？
   不知道是他有意不去在意她，还是他真的反应迟钝，要不为何她出现在他世界里的这三四个月的时间他总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呢？她猜他肯定早已注意到了她，也一定明白她对他的心意，否则在文字里那么敏感的他又作如何解释？他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也是个善于发现细节美的人，而她跟着他三四个月从未间断，他又怎会没有发现？
    他肯定是不想理睬她，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女生他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会在意相貌平平的她？她也知道，凭容貌和才识，她不是那些学姐学妹的对手，但她有一颗挚诚而又火热的心，她相信，只要心中有爱，只要把这份爱持之以恒地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她与众不同的好，而这份好正是沉静若水的他内心所渴慕所期盼的。
   面对他的冷若冰霜和毫不在意的态度，她虽然也曾感伤抑郁，但却未曾心生一丝一毫的退意。不到最后她是决不会放弃的，哪怕遭遇他的白眼与唾弃，她也要用她无声的语言让他明白她对他的心意。她要用坚持告诉他，她对他的爱有多深，她要用执著告诉他，即便他永远不会在意她，她也要在他飞翔的天空里雁过留痕。
    他的文字渐渐多了人间烟火的气息，那一个个或婉约或灵动或深沉的笔下女子似乎也有了她的身影，模模糊糊，似是而非，却也令她惊喜连连。他终于注意到她了，那些女主人公的身上多了倔强执著的性格，这难道不是她一再的等待在他生活中的投影？虽然他笔下的女子还不能与生活中的她重叠，但谁又能预料，在不久的将来，他会以她为原型塑造一个全新的角色？
    希望，让她焕发出生命的光彩。往常没有注意到的不起眼的小饭馆也成为了她经常光顾的地方，只因为他经常会去那里吃面。她不喜欢那里的饭菜，但因为他，她也会买上一份饭菜，坐在他对面的角落里，一边默默打量他，一边漫不经心地夹起一筷菜慢慢往嘴边送去，直到他吃完付账走开，她面前的饭菜几乎都还是一动未动。
    她的心思不在吃上，而在远处吃面的那个人身上。他吃面的神情和动作落在她眼里却成了一幅完美的图卷，甚至是他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她听来也是那么的悦耳动听，难怪古人要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呢！他是她眼中的王子，而她却不是他眼里的西施，这一点，她了然于心，然而尽管他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她却依然一如既往、如痴如醉地爱着他，无论春夏秋冬、雪雨冰箱，从未停歇。
    她的等待终于有了收获。那一年的生日宴会上，他悄然出现，尽管连一句祝福的话都没有对她说，她还是心生感动。没有任何预兆，在她守候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后，那个从未对她敞开心扉的男生终于成了她的男友，而她也终于有机会亲切地唤他的名字梁光明，或是他的笔名舒凡。然而，正如她起初所担心的那样，玉树临风的他对她的爱远远没有她对他的爱那么深沉那么隽永，仅仅是两年之后，毕业在即的他便向她正式提出了分手。

    幸福来得很慢很慢，意外却突如其来地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还没有享受够爱情的甜蜜，他怎么可以就这样弃她而去？不！她不能放他走，可他心意已决，她再多的痛哭与泪水也未能将他挽留，而他决绝转身的背影里，留给她的唯有无尽的伤痛与不舍。台北是再也不能呆了，继续留在台北，留在文化学院，她会疯掉的。这片土地给她留下了太多青涩的回忆，她不敢再在这里流连，只怕一不小心便会走到曾经和他并肩走过的地方。

    付出的痴情，换来的只是痛苦。她唯一能做的便是远走高飞，于是她选择了西班牙，选择了马德里。她不知道在马德里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只想快速与过去诀别，把那个曾经深爱、至今仍念念不忘的男人抛诸脑后，然，她真的可以在那大洋彼岸的世界里做到心如止水吗？转眼间已是严冬，马德里的冬天让她陷入了无尽的伤感里，直到此时，她才明白，无论走得多远、分别得多久，她还是无法将他从心尖剔除。
    放眼望去，雾锁长空。她突地莫名想起了那个生她的地方——重庆。如果幼时没有跟随父母从内地去往台湾，那么她的人生又会有什么不同？也许，她也会像深爱舒凡那样深深爱着一个重庆男子，而那个男子也会爱她若珍宝，她会给他生很多孩子，心甘情愿地当她的黄脸婆，一心一意相夫教子，也就不会因为情伤而跑到这天高地远的马德里来了。

    然，未知的事谁又能够假设？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爱他，他还是要跑？难道当初他们的携手都只是他给她的恩赐？他被她的痴情与执著打动，所以终于把她的手紧紧攥在了手心里，只是两年过去后，他才终于发现那不是爱情而是一种施舍？她不敢再往下想下去，如果他从来没有爱过她，还不如当他移情别恋的好，那样至少说明她的爱没有白白付出。

    离得他越远，却愈加觉到他与生俱来的神秘与难解。或许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自始至终，在她面前，他由来都不曾对她彻底袒露过心迹，而她看他，也总是恍惚朦胧，总也不知道他心底真正想了些什么。于她而言，他是一个谜，一个永远难解的谜，就像重庆，之于她，始终是一座梦幻般的城市，更有一种雾里看花的美，无论远离还是走近，都看不太分明。

    离开重庆已经很多很多的年了，儿时的事在她的印象里已然模糊，然而每次听父母讲起她幼年的种种糗事，心中却又总是涌起莫名的感动与欷歔。父亲对她说过在她两岁的时候因为戏水而掉进水缸的往事，而那个时候她便表现出了坚强果敢的一面。她没有哭，而是用双手支撑着缸底，利用倒挂的两只脚不停地扑打着水面，而当大人将她救出来时，她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怯懦与软弱，只是说了句感耶酥基督。为什么，长大后的她却失去了儿时的果敢，为什么，远离台北后，她还要为那个不那么爱她的男人伤心哭泣？

    想起他，就会想起重庆。他和那座与她隔着千万里之遥的城市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朦胧、恍惚，又总是与她若即若离。孤单的时候，她会期待有朝一日能够踏上回归重庆的路途，既希望那座城在历经岁月的变迁后，仍然保持镜花水月的朦胧美，又希望当自己再一次与她执手相对时，不要给她太多虚幻的飘缈。她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回到那片生她的土地，她只想与他携手并肩地走在重庆的石阶上，看头顶飘浮的雾岚，看在雾霭掩映下喷薄欲出的那轮红日，想必那个时候，他定会牢牢握紧她的手，和她一起惊叹这座山城的美吧？

    1943年春出生在重庆，1946年便又跟随父母迁往南京的她，对重庆的印象一直是模糊的。然而每次想起那座城，心里又总会涌起特别的期待，这不仅仅缘于她出生在重庆，更因为重庆和她深爱着的男人落入她眼里的总是一片模糊与恍惚。她想读懂他，所以她想更深入地了解重庆，她想走进重庆，去翻阅那座城的历史，潜意识里真正想弄明白的却是他到底有没有爱过她。

    她不记得抗日战争时响彻在重庆轰鸣的炮声，也不记得父母是如何带着她躲避日机的轰炸，她只记得那一片连着一片的雾。雾，似乎是上天打在重庆身上的烙印，想洗去也难，几乎所有描写重庆的文章，都不会错过那场弥漫了数千年的雾，于是，重庆便又多了个诗情画意的名字——雾都。

    她知道，那里的雾一年四季都是薄薄的、淡淡的，轻漫如纱，一丝丝、一缕缕，若清烟，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让每个置身其中的人宛临仙境，忘而却步，只想与巫山神女谈一场隔了千年的人神之恋。而他也恰似那丝丝缕缕的烟雾，总让她琢磨不透，却又正因为此，更让她难以将他放下，更让她为他神魂颠倒。

    或许，所有的人之于重庆来说都是过客，但无论是这里的原住民还是他乡的游子，挥手间，能够带走的都只是那片铺天盖地的潮湿的烟雾。她明白，或许她永远都无法深切地了解重庆，正如她永远不可能彻底地了解舒凡，她所看到的只是笼罩在重庆上空的那片雾，她所记住的只是他那双迷离的眼。

    重庆已离得她太远太远，而他却是她永远捉摸不透的那道雾霭烟岚，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马德里的学生公寓里，想象那一座笼罩在雾中的山城，想象那一个和重庆一样朦胧的男子正牵着她的手走在台北的街头巷尾，她轻轻地唤他光明，他则情深款款地吻着她飘飞的长发，亲切地唤她陈平或是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