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花 第一部 雨 燕芳篇1 片段
(2012-12-22 16:4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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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燕芳篇片段表姐雨雾 |
分类: 文心(读书观影雕文) |
一场隆冬的白雪后,干燥了一整年的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起来,这北方的城市里,仿佛每一个角落里都缠绵着一股透凉,一拧便会拧出大把的雪花来,令人猝不及防。静默中,整个身子斜倚在窗台边,缓缓张开十指,痴痴地想一些心事,却有一股深深的冰意从心底瞬间涌向脑海,仿佛刚刚做了一场久远的梦尚未完全醒来,又仿佛什么都没做过,时间是凝滞的,人是呆呆的,而天却是湛蓝湛蓝的,煞是好看。刹那间,我不禁疑惑起来,是否,刚刚过去的那场梦里,正有一个春光灿烂的天使站在透明的窗前呼唤着我的名字,要不,我怎会在这凛冽的寒风中,倚在窗前想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这样的日子里,适合捧着一杯清茶,静静地躺在床上拥衾入怀,听一曲闲逸的《高山流水》,或是迤逦动人的《阳春》,或是幽远旷达的《白雪》,缅怀一些走过或走失的人。可以是步履蹒跚的老人,可以是满面皱纹的中年人,可以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可以是一脸稚气的孩童,可以是英俊威武的男人,可以是娇俏妩媚的女人,可以是时常晤面的熟人,可以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也可以是刹那相遇又刹那分别却于心底留下隽永记忆的人。
人,总是这世间最最惹眼而又亮丽的风景。看惯了春花秋月、庭台楼阁、山山水水,你会发现,不管是异国他乡,还是身边的风景名胜,那些风风光光无不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便是走在山水里的人,那一道最真切最撩人的风光。到底,这世间哪一道风景才是最最令我心仪并刻骨铭心地怀念着的?百无聊赖中,轻轻,闲坐窗前,弹一曲相思古琴,任那悠悠袅袅的弦乐在耳边盘旋萦绕,那一张艳似六月芙渠的粉面便又一次映入我空灵的眼眸,像极了我所幻想的每一个古往今来的绝世美女的容颜。
我知道,那是我的外婆。一个姓王的女子。外公生前,走到哪里,身边总会带着一本绿皮的家谱,像极了杜秋娘的百宝库,轻易是不会拿出来让人看的。小时候,我对外公的家谱非常好奇,只要有机会,便会偷偷掏出来看一看,却因为年纪小,看不太明白,但却模糊地记住了,那上面记载着的外婆王氏名应芳,应该的应,芬芳的芳。后来,清明或是小冬时令,家里给外婆烧纸,要在纸包上写上祖宗亡灵的名字,当时上海来的姨婆正好在,看了应芳二字,一本正经地强调说外婆的名字应该叫金芳,反弄得我们这些做晚辈的更加稀里糊涂了。
因外婆早逝,外公与姨婆又是外婆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连母亲都搞不清外婆到底是王应芳还是王金芳。其实,应芳也好,金芳也好,无非一个代号,重要的是,这女子是我的外婆,因为她,才有了母亲,也才有了我,所以,尽管从出生起我就没见过外婆,对她留下的印象也仅仅来自一张几十年前留下的褪色并发黄了的黑白照片,但我对她从来都不陌生。
自我记事以来,外婆那张照片就一直挂在舅舅的堂屋里,直到舅妈、舅舅、小表哥相继去世,那张被祭奠并让几代人共同记忆了几十年的老照片也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被改嫁了的小表嫂连同外公、舅舅、舅妈和小表哥的照片,一股恼儿扔给了大表哥,被彻彻底底地锁进了抽屉,亦被彻彻底底地尘封了。小时候经常被表哥表姐们接到舅舅家去小住,所以对外婆的老照片倒不陌生,印象里,照片上的外婆穿着民国时期那种常见的古典韵味十足的盘扣对襟衣服,头发梳得整齐而光亮,脸上的笑容清新自然,看上去,既雅致又内秀,倒也符合她少奶奶的身份。只是,那么端庄娴淑、平易近人的她怎么会像原野上吹过的风一样,说没便没了呢?
外婆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三十刚出头,那一年,母亲五岁,年纪最大的大姨娘也不过才十六岁。听收养母亲的姑奶奶(其实应该叫姑外婆)说,外婆得的是子宫癌,那会医学极不发达,病情缠绵的外婆被送到上海的大医院接受治疗没多久便撒手人寰,留下一身落魄的外公和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外婆一死,母亲便被名正言顺地送给小姑奶奶抱养,大姨娘被姨婆接到了上海,只有舅舅和二姨娘跟着外公过。后来,外公娶了一个他一直都不喜欢的离过婚的女人,母亲便在名义上多了一个娘,而我也就有了一个名份上的外婆。
小时候,姑奶奶和母亲谈心时,提到我这个名份上的外婆,都叫她“活宝”。那会我并不知道活宝二字是什么意思,以为也是对长辈的一种称呼,于是每次见着她都亲亲切切地喊她一声“活宝”,而每次也都肯定会惹得活宝外婆大发雷霆。不记得到底是母亲,还是姑奶奶给我絮絮叨叨着讲述的那些陈旧而又古老的故事里,我才开始知道,外公之所以会违心地娶回活宝外婆,完全是被太外公所逼,开始,外公也曾有过反抗,有过不甘,但强势的太外公却全然不顾,把他和活宝外婆蛮横地推进洞房,然后又用一把上了锈的大锁把他们反锁在房间,至此,生米煮成熟饭,张家大院内便又多了一个离过婚再嫁的二少奶奶。
外公生前一直念叨,要看外婆生前长什么样,只看我母亲就好。我想,母亲应该是长相极似外婆的吧,但从外婆留下的照片来看,却又不完全相像,甚至可以说,我根本就没看出母亲和外婆的相像之处。或许是外公睹物思人,或许是外婆的照片因为年代久远早已失真得让人无法辨识她和母亲的相似度,但这一切又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外婆是外公一生中最最挚爱的那个女人,虽然他们的婚姻也未曾一帆风顺,也未曾总是风平浪静,但一生为外公生下五个子女的外婆,又怎会不是外公心头最大的温暖?要不,外公临终前又为什么一再叮嘱要回海安老家和外婆合葬呢?
抬头,望向窗外,已是日落黄昏时分,空气里还是洇染了层层的凉意,不经意的一个回眸,心底便又升腾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凄凉。外婆那张美艳而又略显苍白的脸一再映入我善感的眸,随袅袅琴声,在窗前飘缈起舞。到底,是我在缅怀从未见过面的外婆,还是那个一直在另外一个世界默默关注着我的外婆又回来看我了?我不知道。或许,梦中那个站在窗前轻轻呼唤我名字的天使就是我未曾谋过面的外婆吧?
外婆是天使。是的,那个用生命和智慧在世间谱写了一曲悲歌的女子,纯净、灵动、清秀、美丽、温柔、娴雅,在我心里,她便是那个来自天外的天使,有着所有的美好与温婉。然而,我又在哪里有缘见过她,又在哪里遗憾地与之擦肩而过?所有的所有,我所经历过的,或是未曾经历过的,或是在未知中已然经历过的,那一切一切的过往,待我张开双臂想要紧紧抱住时,才发现,揽入怀中的,除了懵懂便是茫然。
我想,是时候为外婆做些什么写些什么了。王氏应芳?王氏金芳?作为自幼便在张家大院生活的童养媳,外婆的一切,外公应当是再熟悉不过的,又怎会记错她的名字?或许,应芳和金芳都曾是外婆用过的名字,那么,到底该叫她什么好呢?燕芳。这个名字在我脑海里已经盘旋了多年,是我认为最能体现外婆美丽与娴雅的名字,燕又与应同音,不妨就拿它来做了外婆的名字吧。
像燕子一样飞来飞去,我想那是深居张家大院之内的外婆一直心心向往的吧?像花儿一样芬芳迷人,我想外婆这一生在外公的记忆里一直都是这样美好的吧?燕芳,这个清芬绮丽的名字,是我能送给外婆最好的礼物,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给她些什么。在她去世五十余年后,她的外孙,依然渴望给她自由,给她芬芳,让她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扮好她好女人的角色,然,做一个好女人,做一个忍辱负重、完美无缺的女人,又真是外婆活着时所想要的吗?或许,她更加期待的是完全平等的自由,但那个时代,自幼便从上海被领进张家大院的外婆,在从童养媳的身份一步步熬到张家二少奶奶身份后的外婆,她难道不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渴望拥有一双自由自在的翅膀,好教她飞出那牢笼般的生活?
在成为外公童养媳之前,外婆是拥有三个女儿的王家大小姐。外婆的父亲王某是如皋的富贵之家,据说每次宴会之后,都是用馒头擦桌子的,这般的豪华奢侈,又岂是普通小康之家拿得出的气派?叵耐,世事多变,王家太外公英年早逝,留下三个未曾成年的女儿,以及不会理财的妻子崔氏,很快便家道败落,沦落到要卖儿卖女才能维持生活的窘境。我不知道,王家太外婆到底怎样让王家一夜败落,只知道,崔氏先是把嗷嗷待哺的小女儿送到了育命堂,然后又领着外婆赶赴上海,要把她卖给大户人家当丫鬟,幸亏一直与王家有旧的太外公及时得了消息,连夜带人赶往上海,将外婆赎了回来。从此,曾经被王家太外公视作掌上明珠的外婆便成了少年外公的童养媳,从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凤凰摇身变作了一只孤独无人怜惜的小乌鸦。
世事多变,沧海桑田。昨天还是受人景仰的千金小姐,转瞬便又成了寄人檐下的童养媳。童养媳,对当惯了千金大小姐的外婆来说想必是一个终身都难以洗却的屈辱,若不是走到无路可逃的地步,哪个女人会心甘情愿地去给一个男子做童养媳呢?尽管太外公与王家有旧,对外婆多加看顾,尽管太外婆对外婆疼爱有加,尽管与外婆年纪仿佛的张家几个儿女都没把她当外人看,但外婆心底那份委屈与疼痛,自然是无人能够领会,也无人能够理解得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