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胡同口，倚在公共厕所墙外的几个拉家长的妇女正聊得欢，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响铃声，连忙本能地往旁边闪去，个个身体都紧贴到墙面上，仿佛迎面骑来的自行车会把她们撞飞一般。等缓过神来，几个妇女又笑嘻嘻地聚拢过来，亲切地朝骑在车上已经从她们身畔驶过去的左修元打着招呼。

左修元是罗原市纪委的纪检干部。四十岁出头，身高一米八二，人长得精神帅气，是整个水井胡同中年妇女眼里的师奶杀手。水井胡同的妇人大多无所事事，闲着就想方设法地找各种各样的事来消谴着打发时间，以致于看多了各种冗长的言情电视剧，私下里都说左修元长得像影视明星许亚军，背地里不知把他在市医院当护士的妻子韩延延羡慕了几千几百回。

韩延延年轻时长得也不赖，可惜一过四十，整个人就发福了，特别是那张大方脸，被肥硕的腰围配衬显得更大更方，那些馋嘴的妇人吃不到葡萄叫葡萄酸，连带着看守葡萄藤的韩延延也被她们背后偷偷叫成大胖鱼，仿佛这一叫她就真的变成了一条又胖又臭的死鱼。尽管妇人们都把韩延延恨了个透，可左修元每天下了班还是只回韩延延那个家，那些女人至多也只是在胡同口撞上他时跟他打句招呼说几句春意盎然的玩笑话，有些年轻而又仗着自己有几份姿色的妇人更是大胆，趁着韩延延不在家总要借个事来串门，李家媳妇说来借酱油，卢家弟媳说家里没米了，马家大嫂说来看看延延在没在家，反正她们的理由总是一连串一大堆，也不管理由是否充分准确，也不管左修元明知道她们心里明白韩延延这个时间不可能在家而要在医院看护病人。

左修元脾气比人长得更要好。看到女人总是满面溢着十里春风。虽然身体略有发福，可毕竟底子还在，喜欢他的女人倒是越来越多，发展到最后，大家在胡同口见他骑着车下班回来了，就会蜂蛹而上，抢着要跳上他的后车座。可惜后车座只有一个，放不下那么多屁股，而这惟一的后车座往往都被王家新娶的风骚媳妇温瑜瑜抢了去，每到这个时候，其她抢不到后车座的女人就欢呼着跟在自行车后一路尾随到左家大门口，看着温瑜瑜极不情愿地从后车座上滑下来，才又欢呼着大笑而散。天长日久，左修元和温瑜瑜心里都藏了心思，竭力想让对方知道，可又都对对方竭力藏着掖着，直到有一天，大胖鱼韩延延在不该下班的时间从医院赶回来搞了个突然袭击，把美丽娇小的温瑜瑜堵在了自己的床上，同时还有脱得精光赤条的左修元。韩延延哭得死去活来，骂声不绝于耳，温瑜瑜倒是从从容容、不紧不慢地穿好衣服，在邻居们的指指戳戳中回到了自家的院子，只有左修元还赤条条地跪在床前，因为韩延延一手举着鸡毛掸子，一手叉着肥硕的腰站在他面前怒目圆睁，既不允许他爬起来，也不允许他穿衣服。

温瑜瑜后来再也没有踏进左家门槛一步。那些看了左修元心里就痒痒的女人们也不敢再大声和他开玩笑，更没人敢坐他的后车座。大家每当看到头发搽得油光可鉴的左修元骑着自行车从街口拐进胡同，就立即伸手一根手指头放在嘴边，一边轻轻喊着“嘘”，一边看着他做着各种怪动作。这个时候眼神取代了语言。女人们都惊异于自己的创造发明能力，原来不抢着坐左修元的后车座，还是可以用眼神和他做各种交流的嘛！可因为有了前车之鉴，左修元可不敢当众随便多看任何女人一眼，他不再跟她们嬉皮笑脸地说笑，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正经的打招呼，久而久之，女人们也习惯了这种最新的相处模式，于是各种眼神又被各种招呼所取代。

左修元的车子骑过去后，女人们都指着他的后背指指点点，直到他跨下自行车，推着车子走进自家大院，女人们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今天左修元的头上没有搽头油。女人们猜不明白，是左修元今天出门时就没搽头油，还是在外面奔波了一天让风沙吹跑了他头上的头油？马家大嫂摇着头，不像啊，他这头发不仅没搽过头油，就连梳也没梳过。大家的眼神立马又撞在一起，难道又是温瑜瑜？温瑜瑜偏生这么好命，怎么她们就没有这等艳遇？可左修元也没落着便宜，这没搽头油没梳头发不就是韩延延对他的惩罚之举吗？想到这，女人们又都撇撇嘴，互相交流着眼神，然后才渐渐散去。

左修元放好自行车，从车篮子里取出那只半新不旧的牛皮公文包夹在胳肢窝里，铁青着脸往屋里走，刚一进屋，还没站稳，整个身子就颓然倒进客厅里摆放着的布艺沙发上。妻子韩延延正好也这个时候下班，一进门，瞥见左修远这副沮丧的样子，一边脱下身上披着的风衣，一边睃着他好奇地问：“工作组的事不是完了吗，你怎么一回家就嘟囔着嘴？瞧你满脸灰尘，还不到厨房里找热水洗洗！”

左修元好像没听到妻子说话，仍然紧绷着一张脸窝在沙发里。韩延延走上前，抬手在他肩上轻轻给了一拳，半眯着那双笑起来就会眯成一条缝的小眼睛紧紧睃着他，“怎么了，单位谁给你气受了？”

左修元忽然叹口气，“要气受就好了，是被人当成间谍怀疑了。”

“间谍？”韩延延吃吃笑着，“什么间谍不间谍的？都解放几十年了，你倒变成间谍了？”

左修元瞪了妻子一眼，“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进工作组了。他们一下来，就要求市纪委配合他们的工作，谁都不傻，知道这事办好了办坏了都要得罪一大批人，个个都成了噤口的寒蝉，就数我傻，还非得往工作组里撞，撞到头什么好事都没沾到边，最后还没人怀疑成柏向南安插到工作组里的间谍了！”

“啊？”韩延延吃惊不小地瞪着左修元，“工作组怀疑你是柏向南派进去的间谍？”忽地指着丈夫的鼻子大笑着，“就你这个熊样也配当间谍，你逗我玩吧？”

“谁还有穷心跟你说笑话？”左修远脸绷得更紧了，穿着皮鞋的双脚狠狠踢着光洁的地面砖，“我要知道是这么个结果，打死我也不往工作组里钻了！好人谁都会做，没人愿意配合他们调查这劳什么的事，就数我蠢，成天跟前跟后的就跟他们的跟屁虫似的，结果倒被他们当成了间谍！”

“他们真把你当成柏向南安插进去的人了？”韩延延收住脸上的笑容，银牙一咬，恨恨地骂着：“这帮乌龟王八蛋！我早就劝你不要趟这淌浑水，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柏向南你也得罪了，工作组那边又没落下好，倒成了一个间谍，以后还怎么升迁啊你？”韩延延越说越来劲，伸手点着丈夫的脑门，“你啊，就是不长脑袋，这种事你用脚趾头掰着数也能想明白的，柏向南是谁？他手眼通天，省纪委的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来来回回好几趟了，最后还不是什么事也没有，照样高高兴兴地当他的市委书记？你倒好，人家都不想沾手的事你偏要去沾，这下好了，满手沾着屎，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你少烦我！”左修元用力推开韩延延点在他脑门上的手，“我要知道是这个结果，就算他们在背后拿机关枪扫着我，我也不跟去掺合这事！现在柏向南那边我包准被记录上黑名单了，工作组这边又……”

“谁让你打肿脸充胖子去了？人家老姜不是就在家装病不出来吗？那会叫你进工作组，你也装病不去不就完了？”韩延延越数落越有劲，“好，这下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你看看你，四十多岁的人了，长得倒人模人样的，怎么就缺副心眼呢？工作组迟早是要开路的，这傻子也能看明白的事，偏生你就看不明白，往后柏向南还不知道背后给你穿什么小鞋呢！”

“我不是没办法吗？工作组来了，按规矩，市纪委肯定得派人配合他们工作的，谁知道他们偏偏指派了我去？又不是我主动请缨非得去接这个烫手的山芋不可！”

“那你可以推啊！”韩延延瞪了他一眼，气得嘴巴上翘，“这下不但你惨了，我也要被你害死了。柏向南的老婆是我们医院的老干部了，虽然她现在已经退休了，可我那些顶头上司哪个不是她的下属和同事？万一人家哪天想起你在工作组帮衬的事，还不是想怎么修理我就怎么修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