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已经走了两个星期了。再过四天就是春节了。她知道奶奶一心盼着她能够回去过年，哪怕只回去一天两天，奶奶也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在来松海上学之前的那些年里，每到过年的前后就是小梅觉得最快乐的时候，不管怎么难，奶奶都会坚持替她做上一套新棉衣新棉裤新棉鞋，让她在过年的那一天穿得喜喜庆庆地跟邻居家的小伙伴们一块兴高采烈地玩着。虽然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小女孩，不再会为了憧憬一身新棉衣而乐呵得整天合不拢嘴，但那种快乐详和的气氛却让她至今都感受到一种特别的欣慰。是的，该回家过年了，小梅默默走到衣橱边，拉开橱门，捧出一件又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往身子底下放着的旅行箱里放着。她不知道这次回家会呆多久时间，可直觉告诉她，她可能会在那边呆很长的时间。她是真的受伤了，她想回到从前那个小小的窝里，只有在那里，她才会得到这世上最最珍贵的疼爱，只有在奶奶那双布满了褶子的手的抚摩下，她才会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她轻轻站起身，从大衣柜里掏出陈家康替她买的那件紫红色的天鹅绒大衣，把它轻轻从衣架上扯出来，平铺在床上，纤细的手指在柔软的衣料上缓缓滑过，眼角的泪水也随着她对过去点点滴滴的忧伤的回味而落在大衣的前襟上。奶奶，我明天就回来了的。她轻轻抬手擦掉脸上的泪水，告诉自己，一定要坚强，再坚强。

坐在回苏北县城的汽车上，尽管身上裹了厚厚几重毛衣和大衣，小梅还是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她猜测着奶奶的屋子这会会不会很冷，二叔会不会每天晚上都给奶奶送去一个汤婆子给她焐脚，眼圈再次变得通红通红。奶奶就快七十岁了，她享受不了几年清福了，这次回去，自己要留在她身边好好陪着她，给她焐脚，给她暖手，给她讲故事。车子缓缓开动了，小梅的心也随着车子的移动，慢慢飞到了奶奶身边。她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再回到那个给了她温暖也给了她伤心的地方，默默掉头看着窗外裸露的田野，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到了，冷过头了也就该是春天到来的时候了。她轻轻叹着气，她的春天什么时候才能到呢？车刚刚开出去半个钟头不到，对面靠窗户坐着的一位妇女就因为晕车打开了玻璃窗，把头探到车外呕着吐着，一股凛冽的寒风随着窗玻璃的拉动，迅速朝小梅整个身上裹了过来，吹得她浑身都感到一阵针刺般的疼痛。她掉转过头朝那边窗户的方向瞅着，一边下意识地紧了紧身子，一边伸出戴了手套的手紧了紧大衣领子，而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在那个把头探出窗外吐着的妇女身旁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郁智飞，他正掉过头，朝着小梅友善地点着头。怎么会这么巧？小梅立即掉过头，把手轻轻搁在两只腿上，咬着唇，两眼盯着自己戴着手套的手默默看着。

“这么巧？”郁智飞当然不会放过任何可以和小梅套近乎的机会。“你也去许城？”

小梅只好轻轻抬起头，礼节性地盯了他一眼，点着头，却一句话也没说。

“我去许城办点公事。厂子里的车突然坏了，所以只好坐汽车了。”郁智飞故意笑着解释着，又盯着小梅冷毅的面孔问：“你去许城走亲戚吗？噢，我记起来了，你和杨兰是老乡，你们都是许城人，是回家过年吧？”

“嗯。”小梅有些不耐烦地点着头，她一点也不想和眼前这个男人说话。她知道这个男人现在和杨兰的关系是什么样的，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男人，甚至是厌恶，可他却偏偏要接二连三地出现在她的面前，难道是自己撞邪了不成？

“我从来没去过许城，这回是头一次。”郁智飞仍然挂着笑，腆着脸，隔着小梅身旁坐着的旅客，往她这边倾了倾身子，以便看到她整张脸，说：“要是方小姐不介意，可以为我做个导游。我听说，许城可以玩的地方很多的。”

“那大概是你听错了。”小梅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许城既没有山，也没有水，更没有风景名胜，恐怕要让你失望了的。”

“人美不就行了嘛！难道方小姐没听说过天下最美的风景是人本身吗？”郁智飞盯着小梅爽朗地笑着，然而小梅一点搭理他的心思也没有，歪着头，紧紧倚着身边的窗玻璃，微微眯上眼睛，再也不理对方的碴了。郁智飞当着众多旅客的面讨了个大没趣，才知趣地转过身子，仰靠在座椅背上，轻轻打起盹来。

从松海到许城的路程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最快也得五个钟头才能到达目的地。郁智飞整个身子紧紧窝在座椅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心里却无时不刻不想着正坐在自己斜对面身后的小梅。每当想起小梅那张冰冷却清秀异常的面孔，他就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现在，他和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近在咫尺，可她却懒得跟自己搭讪任何一句多余的话，到底该用什么方法才能让这个女人乖乖地投进自己的怀抱呢？他知道来硬的不行，凭小梅的个性，他知道一旦自己那么做了，非但不能得到她的心，反而会让她更加厌恶自己，可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好呢？为了她，他天不亮地请从热被窝里钻出来，找个借口就爬上了去许城的汽车，还不就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和小梅单独相处的机会吗？可是美人明明就在眼前，他却连跟她多说一句话的机会也没有，这怎能不让他窝心呢？快到中午的时候，汽车停在江边等着过轮渡到江北岸去，所有的旅客都下车就地解决午餐的问题。郁智飞知道他的机会来了，于是在车门口，他拦住了小梅，提出要和她一起吃饭的请求。

小梅不知道如何拒绝面前这个男人。好在只是吃一顿饭而已，所以她没有刁难郁智飞什么，而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就在江边的一家停车场饭馆里，郁智飞意得志满地点了很多小梅爱吃的菜，就连小梅自己都惊讶起来为什么对方点的菜都是她平时最爱吃的。郁智飞只是笑笑，他当然不会点破这些问题都是自己从杨兰那里问出来的，一个劲地催促她多吃些，生怕一转眼小梅便又要像在车上那样对他爱答不理了。

“说实话，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这个人？”郁智飞突然盯着小梅的眼睛，认真地问着。

“嗯？”小梅轻轻抬眼盯了他一眼，继续低下头，扒拉着手里端着的米饭。她不想正面回答郁智飞这个问题。

“我知道，你不是很喜欢我，甚至是讨厌我。”郁智飞开门见山地自我解嘲着说：“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在你楼底下转悠，更不应该打电话跟你说那些你不爱听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