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也飘飘。雨也飘飘。心也飘飘。

小荷花裹着一身的严寒，尾随在陈康和彩凤身后四处搜寻着家仁的踪迹。眼看着新年将至，街上却鲜有往年热闹贺年的痕迹，既不见哪家张灯结彩，也不见行人披红挂绿，就连十里洋场的外滩也不例外，人们都窝在家里轻易不肯出门，有的也只是从闸北方向陆续逃难过来的三三两两的难民。怡和洋行大门前也毫不例外地显得格外冷清，往日喧嚣的门前早已不见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就连大门都半掩着，像一位担惊受怕的闺阁少女正躲在房里悄悄观察着街面上的动静，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小荷花漠然地盯着门前的石阶看了看，心里却盛满了失落与悲伤，她几乎看不出一点点的希望，她知道，在这里，她是不可能寻出家仁来的——但她还是来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心理安慰，总之她在来之前就知道结果会是什么，可还是不死心地来了，直等到从别人口里证实家仁确实已失踪多日并不在洋行之后，她才失魂落魄地盯着彩凤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彩凤只是轻轻扶着她的肩，陪着她掉了一会眼泪，这个时候，一向冷静镇定的彩凤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是好，外面兵荒马乱的，或许家仁真的已经……她不敢再想下去，现在她只把惟一的希望寄托在斯蒂夫身上，她希望斯蒂夫能够及时出现，可到现在，斯蒂夫仍然没有任何会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迹象。陈康紧紧跟着小荷花和彩凤走出怡和洋行，站在冷冷清清的外滩边，他心里始终裹着一份说不出来的严寒，不知道是冰霜冻得厉害还是心里冷得厉害，他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他的心一直悬着，他不知道小荷花这个时候会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举动来，然而，站在他面前的她却又显得无比的坚强和镇定，唯有从她脸上的两行已经冻成冰的泪珠才可以捉摸到她内心的痛苦和悲伤。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雪偷袭了这个冬天仅有的温暖，凛烈的寒风肆无忌惮地钻进行人的衣领、围脖，以及那满身臃肿的包裹，它尖利的牙齿犹如一把锋利的镰刀，收割着满天的洁白与宁静，然而它那坚硬的光芒却透视出小荷花内心最深处的冷，使得没有发生过的兑变正在发生，一切，都在不经意间慢慢地漫溢开来。雪，越下越大，冰，越积越厚，三个人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对方，却又谁也没有主动打破这种沉默，现在，他们的心彼此融和在一起，纠葛着，缠绕着，却又不知道如何把那最深沉的悲痛释放出来。小荷花的手伸进口袋里，轻轻摸了摸陈康送给她的那四张船票——陈娟、虎虎、她，还有一张是给家仁准备的，可现在——家仁在哪——他还能跟着他们一起回虎镇过年吗？现在的虎镇又该是怎样的光景？马平和保娘他们是不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和腊梅一起过一个快快乐乐的团圆年，她紧紧咬着发紫的嘴唇轻轻摇着头，不，父亲才刚死不久，谁也没那个心情过年的，再说外面到处兵荒马乱的，就算马德阳没有死，马家上上下下的人也不见得会有兴致过这个年的，那么王家的人呢？王奉正和王夫人他们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正忐忑不安地盼望着家仁回来？那是肯定的，家仁一直都是王夫人的掌上明珠，要是她知道家仁不能如期回家过年是因为遭遇了不测，第一个受不了的人肯定会是她的。她想象不了虎镇的纷乱，也不敢去想，当文平和朱妈、袁四他们领着家仆丫环们正在门前张贴对联时，却冷不丁听到大少爷的噩耗，整个王家大院会陷入怎样的悲伤情境之中。她可是王家的媳妇，王家的长媳，可为什么在自己和家仁结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她却没能陪在丈夫身边，也没能守在王家大院内呢？曾几何时，她还想着要留在南京过年，她本是想要逃避家仁，也是逃避自己早已不做任何期待的婚姻，可不管怎么样，她毕竟是嫁到王家的媳妇，她又有什么理由可以做出任何任性的决定和安排呢？

或许失去方知对方的可贵，她真的后悔了。她后悔自己不能及时原谅家仁，后悔自己新婚之夜和家仁一直保持距离，而现在，就是她想重新回到家仁的怀里也是千难万难的了，可为什么他就在自己身边时，她都不一直不曾好好地珍惜过他呢？抬头望着冷寂的天空，小荷花的心碎成一段一段，随同怡和洋行前刚刚由印度阿三贴上门的又被风雪吹落了的春联一起飘飞在寂寞的雪地里。她的目光随着飘飞的春联一起飞向浩淼的黄浦江面上，忽地盯着彩凤一字一句地轻轻吐出了：“我要去闸北找家仁！”几个字。虽然声音说得小，却字字铿锵有力，彩凤还没来得及叫住她，她就撇开她和陈康，踩着松软的雪蹒跚着朝着闸北方向走去。

“你疯了吗？”陈康立即反应了过来，连忙飞跑到小荷花面前，张开双臂立即拉着她劝着，“闸北是你一个姑娘家该去的地方吗？你是活得不耐烦了还是怎么了？”

“你别管我！”小荷花瞪着陈康，“谁也别来管我！谁都不行！”

“我不会让你去的！”陈康像一根桩似的挡在小荷花面前，“今天你要想去闸北，除非从我身上跨过去！”

“你！”小荷花气恼地盯着他，“我去找我丈夫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只不过是个外人，你管不了我们家的事的！”

“正因为我是个外人，我才更加要管着你！”陈康义正辞言地盯着她，“我要是任由你的性子放了你去闸北，王家和马家的人都要唾骂我一辈子，所以今天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去闸北找家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