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片厂门口，岳刚一脚蹬在脚踏车车蹬上，一脚踩在地上，跟看大门的人打完招呼，踩在地上的那只脚就蹭一下蹬上脚蹬，一阵风似的驮着小荷花进了厂里。在小荷花的感觉里，片厂应该是跟庙堂差不多一样神圣的地方，怎么看大门的人问都没问他们是干什么的就放他们进来了呢？岳刚好像知道她的心思似地，回过头朝她嘿嘿笑着说：“每次来上海，我都要来看莉莉姐拍戏，跟片厂的人都混熟了，那个看大门的还跟我喝过一回酒呢。”

“你真了不起！”小荷花佩服万分地说：“没想到这种地方你也能像回家一样来去自由！”

“小意思了！”岳刚开心地笑着。他把车子蹬得飞快，像转起来的风车，小荷花宛若一只惊弓之鸟，连忙紧紧抱住他的腰。

他们在一座仓库似的大屋前停了下来，一眼望过去，进进出出的都是穿了制服的做工的，并没见到什么耀眼的电影明星。岳刚领着小荷花往里走，又看见更多的人忙忙碌碌、爬上爬下，还有人在大声吆喝。小荷花跟着岳刚一阵乱走，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脚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头上和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灯光一片明一片暗的。小荷花好像忘记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一意地跟在岳刚后面走路。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岳刚站住了脚，她才紧紧挨着岳刚停住了步子。他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所有人都忙碌着，一会从他们身前走过，一会从他们身后擦过，有不少人朝小荷花身上投来惊讶的一瞥，还有不少人把她当成了待演的演员，指着她大声叫着：“你是演小丫环的吗？怎么还不去换衣服？”小荷花轻轻拽着岳刚的衣襟，有些不安地盯着他小声地说：“他们把我当成演戏的了。”岳刚盯着她笑着，“那还不好，说明你有当明星的潜质。”一句话说得她满面通红，她感到有人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好像内心想要当明星的欲望被别人洞悉了反而倒是一桩丢脸的事。“说你呢！你怎么还不去换衣服？”先前的那个人又远远地指着小荷花嚷开了。这回，小荷花看清了说话的那个人，长了一脸的大胡子，个很高，三十多岁的样子，嚷的时候面色很不好看。岳刚轻轻拽了她的手，轻声对她说：“别怕，那是场记。”

“你认识他？”小荷花怔怔地盯着岳刚问。岳刚摇了摇头，“片厂有很多场记的。每拍一部不同的电影会由不同的场记负责。你看，那架摄影机后面站着的高个子是摄影师，在他旁边站着的中等个子的是导演。你多看几次就明白了的。”这时，灯光亮了，眼前宛若升起十几个太阳，光芒刺眼。他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客厅的摆设。那三面墙的客厅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真实的。墙角的真皮沙发是七成新的，玻璃茶几上放着一只透明的瓷杯，杯口还冒着热气，一只杯子边上倒放着一支进口口红，盖子是旋开了的，一抹鲜红的色泽在光亮的照射下格外惹眼，旁边摆着一只半开半合的胭脂盒子，一种香艳的气息由内而外地透了出来。小荷花是第一次看拍电影，心里既欣喜又紧张，还有点害怕。因为他们站得远，听不见那里在说什么，只见有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半躺在沙发上，一只腿光着脚搁在沙发上，一只腿穿着高跟鞋垂放在地上，很慵懒的样子。一只手夹着香烟放在嘴边，另一只手轻轻放到茶几上，慢慢移近胭脂盒子，放一只如葱的手指在里面蘸了一点鲜红，放在眼皮底下没精打采地看着。灯光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最后终于定好了位置，再不动了，灯光再次暗下来。再一次亮起的，似乎与前几次都不同了。前几次的亮是那种敞亮，大放光明，无遮无挡的，这一次却是一种专门的光亮，那种夜半时分外面漆黑里面却光明的亮。整个客厅的景好像退远了一些，却更生动了一些，有点朦朦胧胧的感觉。小荷花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台灯，散发着真实的光芒，荷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现，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景。随着岳刚的指引，小荷花的目光再次移到灯下的女人身上，这时她才发现那原来就是黄莉莉，她演的是一个舞女，看她落暮的表情，却不知演的人是被抛弃了还是遇到了别的烦心事。片厂里闹哄哄的，赶集似的，“开麦拉”、“OK”的叫声此起彼伏，惟有黄莉莉一句话也不说，好像心里装了很多事情，却不足为外人道的样子。

很快，导演喊了“OK”，黄莉莉陡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喊一声解放，就朝岳刚和小荷花身边跑了过来，一点也没有大明星的架子。她很惊异小荷花会跟岳刚一起出现在片场，喜出望外地拉着小荷花的手问长问短，还特别问起她上次让罗伯特送她们电影票让她们去看她新拍的电影的事。小荷花那次其实并没有去看，因为家仁提前回了上海而整天闷闷不乐，但她又不好实话实说，只得说非常好看，并把从顾月和郭婷婷那儿听来的故事情节大概了说了几个重要的地方，以让黄莉莉相信她是去看了她的电影的。

“太好了。看来你是认真看了的。”黄莉莉笑着说：“怎么样，看拍电影还过瘾吧？要是拍电影就更过瘾了，我上次给你的建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一边说一边回过头望着远处站着的导演，“要不，我介绍你跟我们导演认识一下。”

“不用了。”小荷花连忙拉着黄莉莉的手，低声说着：“我不会演的，真的不会。”

“有什么会不会的？什么不是学出来的？”黄莉莉睁大了眼睛看着她，“是不是家里人不同意？”

小荷花点了点头。她心里是渴望当明星的，也从没问过马德阳愿不愿意让她去拍电影，可还是觉得答应去拍电影很是不妥，所以还是借故谢绝了黄莉莉的一番好意。

“没事，不过你不拍电影真是可惜了的。”黄莉莉惋惜地说：“要是以后有空再来上海，就常来我这儿看看。拍电影很有意思的，还能认识很多人呢。五湖四海、各行各业、形形色色的人都能成为我们的朋友。”

“一定会的。”小荷花抿着嘴笑着，“黄小姐下次什么时候去南京？”

“今年不会去了吧？”黄莉莉伸手挠了挠头发，“明年春天应该会去。罗伯特前几天给我打电话来说，明年春天他要订婚了的。”

“罗伯特要订婚？”小荷花惊讶地盯着黄莉莉看着。就连岳刚也向她投去了奇怪的目光。

“你们还不知道吗？”黄莉莉轻松地笑着，“我都忘了跟小刚提起这事了，还以为你们都知道的呢！”

“不知道。我们一直没听说过这事。”岳刚连忙问：“女方是哪家的千金？”

“这恐怕要问马小姐了吧？”黄莉莉瞟着小荷花，“就是你的那位同学顾小姐，你不会说不知道吧？”

“我真的不知道。”小荷花既惊喜又讶异，“顾月从没对我提起要订婚的事。她平时什么话都跟我说的，可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这就奇怪了。”黄莉莉说：“照理这事马小姐应该是最早知道，也是知道底细最多的一个，顾小姐怎么还要瞒着你呢？”

小荷花不明所以地摇着头，“难道他们是想给大家一个惊喜？”

“那也有可能。罗伯特向来做事神秘。”黄莉莉轻松地笑着，“他们想要给你们一个大大的惊喜也说不定的。对了，小刚，你和那个郭小姐怎么样了？”

岳刚被她问到郭婷婷，极不好意思地低了头，连忙辩解着说：“哪有的事？我跟郭小姐是普通朋友。”

“恐怕郭小姐不这么看吧？”黄莉莉瞟着小荷花对岳刚说：“说实话，我觉得你们两个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你们两个要是成了必定会成为朋友中的一段佳话。”

黄莉莉的一句话说得岳刚和小荷花面面相觑。小荷花的脸刷地一下子红了。岳刚连忙向黄莉莉解释说：“天芙她是有未婚夫的，莉莉姐可不要配错了鸳鸯。”

“噢？原来马小姐早就名花有主了？”黄莉莉呵呵笑着，“不知者不罪，马小姐千万别怪我多嘴。如果马小姐还没有许字人家，我一定会鼓励小刚追求你的。”边说边瞟着岳刚，“你小子还是没有福气，被人家占了先机。”

对于黄莉莉的话，小荷花只能当作一句玩笑话听着。她还从没考虑过自己和岳刚哥哥会成为一对，为什么今天却有两个女人都要认为他们才是一对儿呢？她有些不置可否，却又认真计较不得，只好当作什么都没听见，跟着黄莉莉去看他们拍的另一场戏。另一场戏是拍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也是在一个三面墙的房间，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搧着女人的耳光，扔下一句恶恨恨的话扬长而去。打耳光自然是假打，只是把手轻轻地贴到女人的脸上，做个动作也就行了，可是这个动作拍了好几条都过不了关，原因是太假，不是那么回事。最后，那个女演员却豁了出去，对着导演说了声：“要不就来真的吧！”看着男演员的眼睛，示意他来真格的。那男演员得到她的默许，自然攒足了劲朝女人脸上使劲打了过来，这一巴掌憋得太重，打得女演员捂着脸朝后退了好几步，然后才对着男人扬长而去的背影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这一招还真管用，导演一声：“OK”，这场戏就算完事了。接下来又轮到黄莉莉的戏，岳刚只好拉着小荷花站到一边认真看他们拍着下一场戏。不过小荷花却怎么也看不入戏了，她的思绪始终停留在刚刚被男人打了耳光的那个女人，仿佛这不是在演戏，而是生活中的的确确发生着的事。她想到了家仁，家仁也穿那样的西装，然而她却说不清楚自己这样算不算是被男人抛弃了。她只觉得一阵心酸，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故事里，独自伤心、独自悲哀着。其实她明白，她和被男人抛弃了没什么两样的，只不过别的男人是因为别的女人抛弃了原来的女人，而她的男人却是因为别的男人而抛弃了她，相比而言，她比刚才比打耳光的女人更要惨，她真希望家仁伤的不是她的心，而只是打了她一耳光，或许那样，她的心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痛苦。她也搞不清楚家仁到底有没有爱过她，一个爱着男人的男人怎么会喜欢女人呢？她不明白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所以就更加痛苦，自己究竟在家仁和斯蒂夫之间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她的内心忽然感到一阵急剧的恐怖，家仁是在认识她之前很久就和斯蒂夫是好朋友，难道是自己在无形之中成了他们之间的第三者吗？她的心犹如刀绞，原来自己竟然是个第三者！一个可耻的第三者！

“你怎么了？”岳刚见她身子有些微微发抖，连忙盯着她的眼睛关切地问着。

“没什么，只是头有些痛。”

“是不是昨天晚上着凉了？”岳刚紧张地看着她，“要不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带你找个大夫瞧瞧。”

小荷花轻轻点着头，算是同意了岳刚的建议。为了不影响黄莉莉拍戏，岳刚只是跟一个工作人员打了招呼让他转告黄莉莉他们走了，就拉着小荷花离开了片车。一路上，他们没有过多地谈起电影的事，此时的岳刚一心想的都是小荷花的健康，只恨脚下不能生风，快点找到有大夫的地方。而这时，坐在后座的小荷花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却看到了远远跟在他们身后的王家仁。家仁坐在一辆黄包车上，那辆黄包车始终跟在他们车子后面，不紧也不远，总是保持着一段距离。她并不知道，从她昨晚独自跑开后，家仁一直不放心她，却又不敢公然跟着她，只好一直躲在暗中悄悄盯着她，直到岳刚带着她去跳舞，又带着她去茹表姐家。一晚上，他就躺在黄包车里在茹表姐楼下守了一夜，一夜都没合眼，直到今天看见他们出来，又一路尾随着跟到片厂。家仁不知道如何跟小荷花解释，他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解释什么也是没用的，所以他只好默默地跟着她，保护着她。只要看到她是安全的，毫发不损的，他就可以安心了。

看到家仁鬼鬼祟祟地跟着他们，小荷花的眼前不禁闪现出昨天傍晚在霞飞路的小洋楼里看到的那一幕丑陋的情景。一想起家仁和斯蒂夫赤条条地纠缠在一起的情形，她的内心就再也无法平静，她只想尽快逃离他的视线，她再也没有勇气出现在他的眼眸里了。他与她，注定从今往后成为陌路之人，所以她惟有狠下心来不去看他，不去想他。“岳刚哥哥，你骑快点，我头痛得受不了了。”小荷花轻轻搂着岳刚的腰，低声说着。她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也要搂了岳刚哥哥的腰，是在向家仁示威吗？也许没有那个必要，但或许，她的心欺骗不了表面冷静的自己，她还是爱着他的，深深爱，她是深深爱着家仁的。她爱他，爱得一塌糊涂、无法自拔。可是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做他眼里的小公主了，她告诉自己，要自强、要自尊，她要活出色彩、活出精彩，活得有模有样，她要让王家仁后悔一辈子。一阵微风吹来，吹散了一地菊花，卷起一股花海裹在黄包车前，小荷花在菊花海面前肆意地落泪，手里是撕得七零八落的菊花碎末，她的心已然碎成了一片一片。

第二部完

公元2007年10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