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类: 野草泣青青(短篇小说集) |
坤玉自从第一次吃到了草莓,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这种酸酸甜甜的水果。她喜欢草莓的样子,就像喜欢孙大兴一样,别人都说孙大兴看上去傻傻呆呆的,她却抿嘴一笑,什么也不说,她知道,孙大兴就跟草莓一样,甜而不腻、酸而不涩。
那天坤玉一个人坐在公交车上,她呆呆地望着玻璃窗外的世界。窗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可那份热闹却是不属于她的。到处都是林立的高楼,究竟哪一座才有她的归宿?她青涩地笑了,因为她知道那些水泥钢筋造就的大盒子没有她的落脚之地,她只是一个过客,说不定哪一天就要突然离去了的。售票员举着小喇叭报着站:“刘家窑到了!请到刘家窑的乘客准备下车!”坤玉连忙站起身,把放在双腿间的挎包挎在肩上,跟着身前的一个大爷挤到车门口,手紧紧扶着扶栏。车子停住了,由于司机刹车太猛,坤玉的身体失控地撞到了前面人身上。她本以为是撞在了那个大爷身上,正要说对不起,抬头一看,面前站着的却是一个一米八几个头的长着满脸大胡渣的大小伙子。他刚才一直站在大爷旁边,坤玉一直没注意到他。小伙子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瞥得通红通红,连忙低着眉冲他说了声对不起,急匆匆地下了车。
穿过马路,坤玉拐了两个弯,拐进了华姐给她介绍的那幢老筒子楼胡同里。华姐是跟好几个朋友打听了好几天才帮她找着了出租房,因为是朋友介绍的,租金倒也便宜了不少。不过,那房子里却空空如也,连张写子台也没有,卧室里惟一的摆件床还是不像样的,断了一条腿,就歪歪地搁在墙角,一眼看上去就像一位从前线上受了伤回来的残废军人,默默地注视着坤玉,仿佛在向她诉说着那早已被繁华都市所湮没了的锋火硝烟。
毕竟有个像样的窝了,总比还住着地下室强。坤玉这样想着,就拐进了那幢破旧的筒子楼楼梯口。她噔噔噔地蹭上楼梯,一、二、三、四,终于到了,连忙从包里掏出华姐交给她的钥匙,迫不及待地将它塞进了那锈迹斑斑的防盗门锁眼里。里面除了一张破床也没什么好偷的,这防盗门就是一个多出来的摆设。坤玉这样想着,已经打开了里面的一重门。她信步跨了进去,一股扑鼻的刺激性气味便扑面而来,心想这房子许久没住过人了,便让大门敞开着出出浊气,随即走向阳台,把包搁在阳台上,又把房里所有的窗户通通打开。
看着照进房里的阳光,坤玉的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终于有了一个自己的家了,虽然现在里面什么都没有,可再过几天她一定会把它收拾得像个家,到时候再把华姐她们几个请过来吃顿自助火锅,也让她们感受感受她的幸福。
坤玉在客厅里来回穿梭着,想着下个月发了工资就从旧货市场搬一张沙发回来,再在沙发两边都摆上新鲜的花草,家里便有人气了。她又跑进厨房,厨房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不过不要紧,华姐已经帮她买了电炒锅和碗筷,她一人在家做饭倒是也能凑合过去的。接着,她又奔向卧室,径直走到前两天刚买回来放在床头的那张布艺衣橱,兴奋地把衣橱上罩上的布罩的拉链拉过来拉过去,看着里面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衣服,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回过头,看着那张断了一条腿的小木床,坤玉顿时来了劲,随手从衣橱里掏出一个绒线球,扯了一米多的样子,用牙齿使劲咬断了,捡起地上的断床腿,把它端端正正地支回了原来的位置,拿着绒线麻利地绑扎着。绑好了,今晚就可以睡在这上面了,再也不用回那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室睡觉了。她一边绑扎着,一边禁不自禁地哼起了小曲,那兴奋劲甭提有多高。
二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一点都没有察觉。“我来帮你吧。”他大声说着,不顾她的拒绝,在她身边蹲了下来,“你是新搬过来的吧?”
坤玉歪过头打量着他,“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坤玉的问话不无警惕,这年头坏人太多了,华姐一再叮嘱她不要把陌生人带回家里来,更不要随便与陌生人搭讪。这个男人居然不请自来,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不能不让坤玉产生许多狐疑。
“你看我像坏人吗?”他从她手里接过绒线用力地绑扎着断了的床腿,抬起头望着她。
她认出了他,他也认出了她。这不就是刚刚在公交车上被她撞了的那个男人吗?坤玉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她立即意识到自己被这个男人跟踪了,连忙站起身,往后退去。
他回头望着紧张的她,脸上挂着微笑,“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就住你楼上。怎么,我就长得那么像个坏人吗?”他又回过头,认真地绑着床腿。“不行,这绒线绑上去也支撑不了多久,我还是回家找些钉子来帮你钉上去吧。”
他边说边站起身,大步走向客厅,拉开虚掩着的防盗门走了出去。坤玉紧紧跟着他,隔着防盗门,她把脑袋探了出去,她看到他踩着噔噔地步子往楼上去了。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坤玉纳闷着,并且懊悔自己刚才进来没有把门关上,幸亏这会他已经出去了,要是……她不敢往深里想,身子倚在门上,忽然一退身,使劲把门给扑上了。他在外面用力推开了门,他空着的那只手里拿着锤子和钉子,还有钢丝。他不容她犹豫,就直接把她就要关上的门推开了,看着她发窘的样子,他二话没说,就往卧室里走去,一歪头,蹲在地上,有些笨拙地拿着锤着钉着钉子,又麻利地把钢丝紧紧地绳到了被接合上的断床腿上。
他站起身,把床身挪正,回过头望着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坤玉,傻笑地望着她,“现在你可以往上边搁被褥了。在哪?我帮你铺上。”
“不用了,已经很麻烦你了。”坤玉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怀是狐疑着。
“噢。”他轻轻笑着,“我叫孙大兴,和你的房东朱大毛是发小。我跟朱大毛从小就在一块玩,他穿开裆裤时是什么模样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听他说起房东朱大毛,坤玉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不好意思,您看我……这么麻烦您,连杯水也没有给您喝上一口。”坤玉边说,边往厨房里走,她打算用热得快给他烧水。
“甭麻烦了您。”孙大兴跟着她走进厨房,抬头四周看了看,“朱大毛这臭小子就把这样的房子租给你啊?这小子也太损了点吧!”
“已经很不错了。比我从前住地下室强多了。”坤玉望着孙大兴说。
“要不这样吧,你看现在时间还早,要不我陪你去买些必需品回来。”孙大兴倒也不客气,主动提出要帮坤玉买东西。
“真的不用了,我刚搬进来,凑合凑合就过去了。”
“女孩子过日子怎么能凑合?”孙大兴帮着她把搁在地上的电炒锅和碗筷搬到灶台上,“煤气灶总得要有的,烧电太浪费了。楼下就有卖煤气灶的,一百块钱就能买到,我跟老板混得很熟,让他便宜卖给你。”孙大兴边说边往外走,回过头催促着坤玉,“走吧。正好赶上我今天有时间,要不以后你自己又该麻烦了。”
坤玉嗫嚅着双唇,她本想说自己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根本买不起煤气灶,再说就算买了煤气灶,没有煤气罐也烧不了饭的,可嘴上却说:“没事,我吃方便面就行,用不着买那玩意。”
“这怎么行?方便面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尤其是你们女孩子,吃多了要变丑的。”
“是吗?”坤玉犹疑地看了孙大兴一眼,跟着他走到客厅里。从阳台上拿起挎包,愣愣地跟着他下了楼。
“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孙大兴回过头,笑着望着坤玉。
“我叫王坤玉。”
“哪儿人?听你口音好像是从南方来的。”
坤玉微微一笑,“不是,我是内蒙人。”
“啊,内蒙人?”孙大兴仔细端详着坤玉,“看你长得瘦瘦弱弱的,可一点也不像是北方人那。不是蒙族的吧?”
“嗯,不是。”坤玉紧紧跟在他身后下了楼,“我是汉族人。我父母的老家都在南方。他们是支边时到的内蒙。”
“我说呢。怎么看你也不像是内蒙人。内蒙要有你这么漂亮的姑娘,可不把那些蒙古大汉美死了!”
孙大兴望着坤玉笑着,坤玉也望着他笑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一会就拐到了胡同口的一家专卖五金的铺子里。
三
店老板是个精明的温州商人。三十岁上下的样子,长得瘦小瘦小的,说起话来却透着一股子南方人的精明劲儿。他刚刚卖了一只铜涡轮,手上还是油迹斑斑的,见了孙大兴,立马用那只沾了油污的手从玻璃板柜台上拿起开着的“三五”牌香烟,轻轻夹了一根,递到孙大兴手里,“来,孙哥,抽根烟。”
“不抽了。”孙大兴瞥了他一眼,挡开他的手,“你这儿有什么最便宜又最好使的煤气灶,给拿一个出来。”
小老板半眯着眼瞥了一眼他身后的坤玉,笑着说:“孙哥发话了,还能不给您最好最便宜的?”他指着身后货架上码得有些乱的各种煤气灶,“是要单孔的还是双孔的?”
“当然要双孔的。”孙大兴帮坤玉作了主。“你尽管替我挑着,要是不好用,我拿了来,买一罚十。”
“哪能呢?”小老板看着坤玉,指着身后一一架双孔煤气灶说:“这是最新的款式。老板牌的,您要我给您便宜算,出厂价一百五给您得了。”
“哪有那么贵?周二,你可别蒙我,这玩意我比你懂行。”孙大兴伸出一个指头,“一百,怎么样?”
周二面露为难之色,“孙哥,我这已经是赔本买卖了。出厂价啊,这也就看您孙哥的面子。”
“别老孙哥孙哥的了,我还没你大呢。”孙大兴指着那架煤气灶,“一百,就一百。我还要来罐煤气呢!你看,我朋友现在就住在这幢楼里,以后用气都到你这儿充不就行了?到时钱都给你赚了。好了,好了,一百块,拿一台出来吧。”
“真赔本的买卖!”周二隔着孙大兴望着坤玉,“小姐,你看上去就是个识货的,这个价我真的是看着人情卖给你们了。以后用气可别到别家去罐,也算是照顾照顾我的生意。”周二边说边冲柜台后面嚷嚷开了,不一会他婆娘就从后面的房间走了出来,帮着周二把孙大兴看好的那台煤气灶取了下来。孙大兴认真地检察着煤气灶,试了火,才放心地让周二老婆给重新装到包装盒里。
“你这一缺罐煤气多少钱?大罐的。”孙大兴抬头问着周二。
“七十。”周二瞪着孙大兴,“这一片都这个价。不信你到别的地问问。”
“你个周二,别跟我打马虎眼了。胡同口右边那家才卖六十五一罐,你不会不知道吧?你给我,算六十吧。以后都来照顾你的生意。”
“六十四。”周二咬了咬牙说,“煤气灶已经赔本卖了。”
“赔什么本啊?你想想,我给你介绍了多少生意。”孙大兴回过头朝坤玉挤了挤眼睛,“就六十吧,你要不行,煤气灶我们也不买了。”说着,拉着坤玉便装着要走的样子。
“唉,别走啊。有话好商量不是?”周二连忙叫回他们,摇着头,“真拿你们这帮北京人没办法。好,六十就六十吧。今天可亏大发了啊!”
“以后还会赚回来的。”孙大兴笑着望着周二,“好了,呆会连同煤气灶一块帮我送到我们楼上去。402,就在我们家楼下。”
孙大兴回过头看着坤玉,坤玉正打开挎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皮夹来。里面就剩一百四十块钱了,她有些发窘地低着头,举着皮夹的手不知是要把它拿出来还是把它放回去。孙大兴看出了她的窘迫,二话没说,从衣兜里掏出他那只黑色牛皮钱夹,轻轻叨出二百元崭新的人民币,轻轻往柜台上一搁,“周二,找我四十块钱。”
周二麻利地收了钱,又从收银盒里掏出四张十元人民币递到孙大兴手里,“孙哥,别忘了,多介绍些生意给我。”
坤玉见孙大兴替自己给了钱,脸腾地红了,立马从钱夹里掏出所有的钱,塞到孙大兴手里,“还差二十块,过几天我再还你。”
孙大兴连忙把她递钱的手推了回去,回头望着周二夫妇两个,“我朋友开了一家机械厂,有些铁涡轮要倒手,过几天我替你介绍了这生意吧。”边说边推着坤玉走出了店铺。突然又想了什么,“周二,你过一个半小时再把东西送过来吧!”
“好!”周二想着孙大兴要给他介绍的那笔生意,对着他们的背影喜逐颜开地大声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