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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梅里香(殇情系列小说) |
十
费无舟回福州的时候,运走了一批杭州出产的好茶,也带走结璘。费老太太见了这么标致的媳妇儿,心里乐开了花,当下就找阴阳先生看皇历,替他们挑选成亲的好日子。结璘与老太太倒算投缘,两个人天天坐在一块拉家常。结璘给老太太讲近来杭州发生的事,老太太就给她讲三十多年前在杭州的见闻,从没红过一次脸。
时间如流水,又过去了三年。这三年里,费老太太和张孝昆相继去世,按照张孝昆生前的遗嘱,费无舟继承了张家的家业与大宗生意,所以无舟比以前更加忙活,一年到头东西南北地走,夫妻两个难得见上一面。不过这些对结璘来说倒不算什么,三年了,她从没和无舟圆过房,两个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夫妻不如说更像兄妹。
1933年年底,周天鹤因贪污大宗公款下了国民政府的大狱。没过多久又有人告发他勾结日寇出卖国家机密,得到了枪毙的下场,周家家产也被没收充公,张素衣在走投无路之下,带着兰子到福州投靠了结璘。
“你还知道有我这个姐姐?”结璘斜睨着日见憔悴的素衣,“听说他当了国民党的官,干嘛放着官太太不做跑来投奔我这穷婆子?”
“他都被枪毙了,你还在这儿寒碜我!就算我对不起你,可这些年我也没亏待兰子,你看他长得多胖。”
“周天鹤有的是钱,自然瘦不了他儿子。”结璘从橱柜中取出一个红木小漆柜,掏出随身带的钥匙拧开小漆柜的锁,轻轻从里边捏出一张银票来,扔在桌上,这是一千两银票,你赶快拿着它离开这儿,永远都不要再来。”
素衣抓起银票,看了又看,随即扔到地上,躲着脚踩了又踩,“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为钱来的吗?我可是你妹妹刚来一会,凳子还没坐热,你就写了逐客令了?”
“不错。”结璘冷冷地,“这儿不欢迎你。”
“你让我去哪?杭州的大宅也被你卖了,你倒说,我该去哪?”
“你去哪我管不着。一千两银票我给你了,你不要我不勉强。”结璘捡起银票就要收起来。
“张结璘,你太过分了!杭州大宅也有我张素衣一份,你把它卖了我一句都没吭声,难不成你就把我当傻瓜了?爸爸的家产岂止十万百万,你拿出一千两就想把我打发了,也欺人太甚了吧!”
“怎么,你这次是要跟我清算总帐来了?告诉你爸爸的家业是他自愿交给无舟的,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你也不是没见过。至于大宅,那是爸给他未来的外孙的,你要有本事,生出儿子来再跟我争也不迟!”
“你!”
“我好得很,要换了别人,别说一千两,能给你十两就算你的造化。一千两,省着花,后半辈子都不愁吃穿的。”
“好!”素衣从结璘手里捏过那张银票,恶狠狠地指着她,“好,你等着瞧!”
张素衣说话算话。为了给张结璘颜色看,她拿着那一千两银票兑了银子,在福州城里开起了伞铺、茶坊,誓跟费家对着干,要把他们的生意搞垮。没曾想,轰轰烈烈地干了一年多,伞铺跟茶坊都相继垮了,而正在这个时候,素衣又染上了大烟瘾,只好再次找上了费家的门。
结璘对这个妹妹失望透了,也把她恨到了极点,说什么也不肯再给她钱。
“你给不给?”素衣疯了一样,举起房里的花瓶就砸,“你不给我就把你的房子烧了!给不给?我说到做到!”
“你烧啊。有本事你连我也一块烧了,烧了也就清静了。”
“别以为我不敢!我可不是吓唬你,我什么都没有了,我还怕什么?大不了我跟你们一块死!”
“好!你烧,你烧!”结璘猛一拍桌子,“要不要我给你点火?你这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这一次我就陪你玩到底!”结璘说着,找来一支蜡烛,颤抖着将它点燃,一把塞到素衣手里,“你要不知道怎么烧,我教你。你只要把它扔到我床上就行了,我保证决不叫人救火,你烧啊!”
素衣怕了,举着蜡烛歇斯底里地叫着,“你别装神弄鬼的,我不怕你,三十多年了,我什么时候怕过你?”
“我知道你不怕我,也没打算让你怕我。”结璘冷笑着,一屁股坐到床上,狠狠盯着素衣,“来啊,烧啊。”
“你真不给?”
“你就是把费家大宅烧成了灰烬我也不给。”
“你!你不给,我找姐夫要去!他侵吞了张家的产业,看他怎么安置我这个小姨子!”素衣将蜡烛重重摔在地上,一扭头,摇摇摆摆地走了。
福州的西湖伞铺里,结璘正忙着招待从上海而来的付堃。付堃的头发已有一半花白了,皮肤比过去也更黑了,西服穿在他身上看上去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结璘坐在柜台里面,面对着脸上写满沧桑的付堃,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婉罗去了一年了吧?”
付堃理了理坐火车弄皱的西服,“湘湘跟一个唱戏的跑了。把我在上海值钱的东西都拿跑了。”
结璘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我早说过这种女人靠不住。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搬到福州来。”
“你也想来福州?”结璘这回倒是吃惊了。不过很快恢复了镇静,“你也往四十奔的人了,还是先成个家在从长计议吧。”
付堃盯了她一眼,“我忘不了她——你知道——我爱湘湘。”
结璘自然能够听出他话里藏着的玄机。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现在只想好好把兰子抚养成人,至于感情,经历的虽然不多,但这刻骨铭心的痛她算是领教了。“没想到我爸的眼力那么好,这么些年来无舟真的对我很好,要不是他,我恐怕一辈子也不知道什么叫做真情了。”
“他真对你好?”
“好得没法说。今年外边的生意他都交给亲戚打理了,他自个就在福建一带打转,你来得正巧,今晚他回福州,我忙些杭州小菜替你们两个接风——你们还没见过面呢。”
“那——不必了,我今天就回上海,晚上的火车。”
“你刚到怎么就要走?”
“我已经来了好些天了,素衣写信跟我借钱,说了你很多坏话,我不放心,所以爬上火车就来了。”
“你见过素衣?她跟一个卖米的好上了,大把大把地花钱。”
“她在抽大烟,你知道吗?”
“她抽大烟?”结璘不相信地,“你别开这种玩笑。”
“她真抽上了,已经抽一年了。”
“真抽上了,我怎么一点都不晓得?”
“你一直恨她,何曾关心过她?那个卖米的只是玩弄她而已。她心里也明白,可她没钱,又没本事讨生计,叫她怎么活?”
“你没骗我?”
“你们姐俩都一个德性,从来都不相信别人。毕竟是同胞姐妹,有空就去看看她吧。”
结璘听了付堃的话,内心受到巨大的震撼,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她怎么也不敢想像素衣抽大烟时的模样,从前天鹤的祖父就是抽大烟抽上瘾死的,是她亲眼所见。天鹤祖父烟瘾发作的时候简直跟疯了一样,挺慈祥的老人瞬间就变得冷漠、无情。有一次,家里人都不在,老人恰好烟瘾发作,可家里又没了鸦片,当时只有结璘一个人在,老人跟她要了,急了,居然要用刀砍她。想到这,结璘不禁打了一个激泠,浑身不自在起来。
“我先走了。”付堃起身告辞,“有空去看看素衣,别让你爸地下不安。”
“你这就走了?”
“我还得去看看素衣,一个人怪可怜的。”
“吃了饭再走不行吗?”
“不急在今天,等我搬到福州来,有的是时间。”
结璘在门口傻傻地看着付堃走出伞铺,忽然一滴雨打到她的脸上,抬头看看天色,就要下大雨了,返身进铺拿了一把伞便追了过去。那时她并不知道这一别竟会是生离死别,要不说什么她也不会让他走的。
结璘坐在瘦骨嶙峋的素衣对面,眼泪哗哗地流着。
“他把你送的伞当成宝贝,明明已经不下雨了,还把伞带在身边,我叫他扔了,他不扔,还骂我小心眼。当时我真是气疯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伞便扔到了铁轨上,”素衣悠悠地说着,“他居然冲了过去,他明明看到火车已经开过来了,我发疯地喊叫,他都不听,不听。”
结璘把伞放在腿上,转着,转着。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一声轰响——他死了——到处都是血。当我冲上去时,他居然还紧紧抱着你这把破伞——他到死心里想的还是你,还是你啊。”素衣的情绪开始失控,一口接一口地抽着鸦片。
“噼啪”一声,伞从结璘的腿上滑到了地上。素衣像抢宝贝一样把它抱在怀中,“付堃,我带你回杭州,我带你回去,从今往后我每天都陪着你,再也不和你分开……”
“付堃!”压抑着的结璘终于忍不住发出悲痛的号哭。付堃,她的初恋,她一生的梦,她的希望。他走了,他居然扔下她走了,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她好想回到十六七岁的时候,好想再被心上人拥抱一次,热吻一次,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她会倾其所有地去挽回他的生命。然而,她清楚地知道,时光是永远都不可能倒流的。
“是我害了你。”结璘伏在地上痛哭流涕,“付堃,你显显灵吧,求求你,让我再看你一眼,求求你了。”
“都是你害死了他!”素衣把伞砸向结璘,恶狠狠地瞪着她,“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比我好?论相貌我不比你差,论智慧我也差不到哪去,为什么男人都被你勾了魂呢?付堃是,周天鹤也是,他连被枪毙之前还喊着你的名字,为什么?为什么啊?”
“因为你的爱太自私,没有男人受得了你。”结璘紧紧抱着那把伞,嗫嚅着叫唤着付堃的名字,心完全碎了。
“别叫了,你没资格叫他的名字!”素衣蹲下身,朝结璘脸上喷着烟雾,“张结璘,我告诉你,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要你为他的死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