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越在电话里吞吞吐吐地说：“小桥，明天…….明天晚上，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小桥奇怪：“不是说好你来我这边，我做饭嘛！梅梅跟咱们一块儿吃。”

“不是，我临时有点事儿，过不去，所以......”

“你不来没关系，我跟梅梅一起吃就好了。”

“不！不！小桥，你必须跟我一起去，是，是我姨妈请我们。”钟越声音低下来。

“啊？”小桥生气起来，“不是早跟你说了以后不跟你姨妈一起吃饭了嘛！”

“她这次有事才请的我们，说要带我们见一个人。”

“管她要见谁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去！”小桥坚定地回绝。

“小桥你别这样了，就当帮帮我好不好？”钟越哀求起来，“姨妈说，这次见面对她的生意很重要，而且，而且还关系到我的将来……”

小桥困惑：“她要你见什么人呀？”

“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是个重量级人物。姨妈非要我们一起去，你知道她脾气的，我不想让她对我失望。”

小桥犹豫，但经不住钟越软磨硬泡，只得答应了，又问：“能带梅梅一起去吗？”

钟越叫起来：“当然不能啦！她又不是我女朋友！”

梅梅一直在旁听，钟越的叫唤太大声，不用小桥转达她就听见了，气呼呼地站起来，甩手回房了。

小桥便对钟越说：“你把梅梅得罪了，你说的话她全听见了！”

钟越心情好，笑嘻嘻道：“没事！梅梅好糊弄，等我下次过去哄哄她就开心了。”

小桥随钟越一起依约赴宴，没想到冯念凝嘴里的贵客就是上次打过照面的张先生。

冯念凝没再绕弯子，开门见山给他们介绍：“小桥，这位张先生是我生意上的一位朋友，他的全名叫......”

小桥正奇怪，冯念凝干吗要如此煞有介事给自己介绍陌生人的全名——就听到一个名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张其正。”

小桥手里的茶杯抖了一下，晃出的茶水洒在洁白的骨碟上，像浊泪一样笨拙地扩散。

张其正笑望着小桥，那一脸殷切的笑容甚至算得上谄媚。小桥猝然低眸，心中充满厌恶。

这次的饭局设在海鲜酒楼，菜肴要去看着水族箱里的活鱼现点，冯念凝拉了钟越去点菜，就留小桥和张其正面对面坐着。

小桥不吭声，只管喝茶。

张其正干咳两声，开口了：“小桥，你……还好吗？”

“……”

“你妈妈也……还好吧？”

小桥瞪他一眼：“别提我妈妈！”

张其正有点尴尬：“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们，你们是不是过得很好。”

“我们好不好跟你没关系！”

“小桥……”张其正乱了方寸，完全没有初见面时的潇洒风度了，“爸爸就你这一个女儿，这些年，爸爸一直挂念你，当年的事也许你不了解......”

小桥说话依旧呛人：“当年的事我不要听，你还是跟我妈去讲吧！”

“她根本不听我解释啊！”张其正无奈而忧伤，“她甚至都不许我去看你，我想你的时候只能看看你的照片......”

小桥明明不同情他，可听他这样说的时候，心里还是酸酸的，她厌恶这种情绪，她宁愿自己像妈妈那样纯粹地痛恨他。

张其正低叹：“好不容易等你长大了，离开了你妈妈，我才能，才能想法子来见见你。”

小桥的目光在室内转来转去，又转到敞开的包房门外，始终不看对面的人。张其正也把目光投向门外。

门外人影晃动，语笑声不断。

“小桥，我知道我说的话你不想听，可有一件我不得不说，如果可以，你最好不要跟钟越在一起，他不适合你的。”

小桥忍不住冷笑：“我的事现在连我妈都不管了，你倒管起我来了。”

“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当初你就不该干出那样的事情！”小桥冲他嚷了一声。

张其正好半天没说得出话来。

钟越和冯念凝点完菜，说说笑笑地从对面走来。

张其正飞快地说：“改天你有时间，我给你讲讲当年发生的事，你就全明白了。”

小桥怒道：“不是说了吗，我没兴趣听！”

冯念凝进门看见小桥一脸怒容，诧异起来：“你们在聊什么，讲话这么激动？”

小桥站起身：“冯姨对不起，我要走了，今天这顿饭我吃不下！”

冯念凝要笑不笑，温言问：“这是为什么？”

小桥没说话，低头找自己的包。

冯念凝又看向张其正，后者一脸苦笑，分秒间，小桥已经取了包走到门口了。

冯念凝难得没强人所难，对钟越挥挥手：“你愣着干什么，送小桥回家啊！”

钟越如梦初醒似的点头：“哦，好！”

这一次，钟越一反常态，车开得很慢，还时不时回头偷偷打量小桥，自从上了车，她就一句话都没说。

“哎，你饿不饿？”

“不饿。”

“可是我饿了呢，咱们找个别的地方吃饭怎么样？”

小桥突然扭头，愤懑地盯着他：“你为什么要跟你姨妈串通起来骗我？”

钟越心虚：“骗你什么？”

“你还跟我装！难道你不知道张其正是谁？！”

钟越哑巴了。

“你们做生意的没一个好人！为了自己的利益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嗨嗨！”钟越不乐意了，“姨妈也是好意，想着你们父女这么多年没见面了，就给你们安排一次惊喜，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小桥这时候转过弯来：“你姨妈，她怎么会知道我是......”

一边问脑子一边飞速旋转，初次认识时，冯念凝曾提到她也在S市生活过，还向小桥问及妈妈的姓名，之后她很长一段时间没理睬自己。

小桥恍然，原来冯念凝不仅认识妈妈，还跟爸爸也那么熟，可她居然能瞒着自己那么长时间不说，装得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今天又完全不顾小桥的心情，为了她的生意，一厢情愿让小桥和张其正见面，小桥觉得更愤怒了。

“停车！”

“你想干吗？”钟越慌忙减速。

“我要下去！”

“可你晚饭还没吃呢！”

小桥没等车子停稳就推门下去，气咻咻地冲他道：“你一个人去吃吧！我没胃口！”

“那你干吗去啊？”

“回家！”

钟越想拉她回来，但看她愤怒得像个燃烧起来的小火球，又有点不敢上去硬碰。

小桥很快拦了辆出租，钻进去，一溜烟走了，钟越无奈地叹口气，重新启动车子，各走各路。

梅梅不在家，小桥想起来她跟朋友约好去看夜电影解闷了，正好，小桥这会儿就想一个人安静地待着。

父亲的突然出现带给她的震撼还远远没有消散，小桥心里堵得慌，想找个人好好说说话，她掏出手机，本能地想拨家里的电话，才按下两个数字就犹豫了。

妈妈恨死爸爸了，这些年，她从来不肯在女儿面前提起他，就是外婆偶尔说到她也会当场翻脸拂袖而去。妈妈的脾气多年不变，她这会儿打回去能跟妈妈说些什么呀？

跟外婆说？外婆只会替爸爸说好话，可小桥现在根本不想听。

那么，还有谁是她可以随心所欲地说说话的呢？

手机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反复多次，小桥快疯掉了，再次拿起手机时，她再也不去思考种种顾虑，飞快地给赵奕南发过去一条短信：“叔叔，现在你方便吗？”

发完了，她把手机放在柜子上，自己则趴在床边，像老猫守在耗子洞口那样牢牢盯住手机的动静。

一分钟不到，赵奕南的短信就来了：“方便。”

小桥本以为他会打给自己，转念一想，短信聊也不错，至少可以搞明白自己想说什么，不必废话连篇的。

她又发过去：“今天，我看见爸爸了。”

没等赵奕南发回来，她又写：“本来我对他的态度一直是无所谓的，可见过之后才发现，原来我这样恨他。”

好一会儿，赵奕南的短信才进来：“你的心情，我能理解。”

小桥眼圈有点红，仿佛赵奕南就在面前，缓慢温和地安慰着自己。

小桥：“我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完全不记得他长什么样，所以今天突然看见他，知道他的身份，我当时真是狼狈极了。”

赵奕南：“这十多年，你想过他吗？”

小桥：“很少，所以他还不如永远都别出现呢！”

赵奕南：“你们有没有聊点儿什么？”

小桥：“他对我说抱歉，还说想找时间单独和我聊聊，好像他和妈妈分开有什么隐情似的，我当时很生气，拒绝了他。”

赵奕南：“也许，你该听听他怎么说。”

小桥：“我恨死他了，根本没法相信他。再说，妈妈如果知道我跟他见面会非常生气的。”

赵奕南：“你对他的恨，更多的是因为怨吧，他让你这么多年没有父亲。”

小桥：“又怨又恨，他怎么能过了这么多年以后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

一段间隙后，赵奕南才又发回过来：“如果这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比如，你的某个朋友，你会给她什么样的建议？”

这问题着实让小桥思考了一番。

赵奕南：“是建议她死也别理会父亲，还是，尝试让双方都听听彼此心里的想法。”

小桥：“我……我不知道。”

赵奕南：“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会采取前一种凶狠的意见的，对不对？”

小桥：“可我，今天也说了许多狠话。”

赵奕南：“那是你正常的情绪发泄，没有关系。现在，你客观地去想这件事，还是假设是你朋友遇到了这个麻烦，你的朋友一直跟妈妈生活在一起，听到的也一直是妈妈的解释，你认为她妈妈的结论和事实真相完全符合，没有一点偏斜吗？”

小桥：“这……不一定。”

小桥觉得自己的头脑逐渐冷静下来，对父亲似乎也没刚才那么痛恨了，想起他在席间那副尴尬的表情，心里还有一丝难受。

赵奕南：“已经发生的事，无论怎样都没法改变。你可以发泄不满，但不要把这股情绪深埋在心里，让它成为你的负担。恨比原谅容易，但对身心健康没有任何好处。

小桥：“嗯。”

赵奕南：“不论从前发生过什么，他总是你的父亲，如果不是因为爱你，他也犯不着来找你。”

赵奕南：“小桥，你一直很善良，而且也已经长大了，你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

小桥握着手机，陷入长久的思索。

最后，小桥又回了一条：“谢谢你，叔叔，我现在心里舒服多了。”

赵奕南：“不客气。”

小桥：“叔叔，你最近过得好吗？”

又是一段间隙。

赵奕南：“我很好。”

小桥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许久，然后把手机关掉，看看时间，都快九点了，她依然不觉得饿，但至少心情平静了许多，不再像刚回来时那样义愤填膺了。

她感觉到疲倦，决定好好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