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故事 No.4
(2014-02-22 16:1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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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夜火校园文化 |
分类: 中短篇小说 |
我们没能走到计划中的冷饮店,转而在码头边的亭子里坐下,傍晚时分,我常看到有人来这里钓鱼,不过此刻一个闲人都没有。
不安已离我远去,但被突如其来的情感冲昏的头脑,仍感到晕乎乎的。
翟亮眯眼望着我,低声问:“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我用力点头,看到他双眸瞬间被感动充盈。
“翟亮,你跟我一起考大学,怎么样?”
“然后呢?”他学我的口吻,眼里堆满笑。
“什么然后?”我不客气地顶回去。
我们忽然都大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等笑够了,我说:“翟亮,不管以后我们会去哪里,会遭遇什么,我希望……能和你在一起。”稍顿一下,又轻轻加了句,“永远。”
这是我敢于表达的最直白的方式了。
我并不是一个特别积极的人,包括我的学习,全仰仗于严父的敦促与期许。但我跟翟亮之间,回想起来,似乎永远是我主动,而他只是被动地承受,由始至终。
也许我很早就意识到如果我不主动,我们就没有未来可言,因为我太了解翟亮,他个性中有如此严重的颓废与消极,即使他想得和我一样,也永远不会对我开口。
他像被我的话震慑住,久久不能动弹。而我,却已经被自己幻想中的未来点燃热情,仿佛看到我们俩坐在大学课堂里,互相对视,会心而笑。
未来是那么遥远,我却硬生生将它拉近,拨开云雾,要看清它的面目。
我误将理想中的未来错当成可以抵达的真实,给翟亮细细描绘,他静静地听,不插嘴,眼眸里有我看不懂的神色,思绪好似飘在远方。
我不满地推推他,“你到底有没在听我说啊?”
“在。”他淡淡地笑着。
“那你也表个态嘛!”
“…..好。”
“好”,简简单单一个字,却包含着怎样深沉的承诺,彼时年少的我,却懵然不知。
暑假里,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如约而至,翟亮则被市北高中录取,他答应我会去注册报名,会念完高中,并和我填报同一所大学。
一切皆在掌控,我心满意足地等待高中生活的来临。
老师和家长视“早恋”如洪水猛兽,我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这个词语沾上边,更不可能预料到自己会喜欢上一个曾经很讨厌的“留级生”,但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只能说,冥冥中自有天命注定。
我们的“恋情”捂得很紧,我知道,如果被我爸知道,不仅我要倒霉,还会连累翟亮,所以这个秘密我谁都没敢告诉,包括最铁的朋友艾青。
因为中考考得好,暑假里我得到爸爸的特赦,不用再看课外辅导书,不用再做任何试卷,那真是一个绝对自由快乐的假期。
白天父母不在家,我想做什么都行,包括让翟亮来家里玩,但我也不敢频繁约他来,以防被街坊看到了去我爸妈那里搬嘴。
我去过一次翟亮家,是我主动要求的。他不是很乐意,但还是答应了。
他家也在南区,离我家就十几分钟的车程,但那一带环境要比我们家附近差很多,沿街是一排美容店,门口各坐一个年轻女人,神情呆呆地注视着路过的每一个人。巷子里进进出出什么样的人都有。
翟亮家是长条形的私房,上下两层,前面几间房都出租了,后面两上两下四间,除了厨房和卫生间外,一个大房间是他父母的,另一个小房间里放两张床,他和他二哥住,大哥早已另立门户,三哥在外地读书,很少回来。
“我家跟你家里不好比吧?”他站在自己逼仄的床铺边,干巴巴地笑问。
我说:“这里不管好不好,都是属于你父母的,你的将来,得靠你自己争取。”
他没说话,但笑容柔和多了。
他年老的父亲在大房间里看电视,隔几分钟就跑出来看看我们。
我没在他家多待,出来时恰巧他二哥从外面回来,眼睛盯住我不放,经过翟亮面前时,声音不高不低,“你小子也开始泡妞啦,眼光不错嘛!”
翟亮又窘又怒,低声骂了他哥一句,我只作没有听见。
那之后,我没再去过他家。
陶哥的音乐室我们又去过一次后便再没机会,乐队不久就解散了,陶哥筹钱在怀民路上开了间酒吧,不过我只是听翟亮提起,从未去过。
我们频繁地约在外面玩,哪里荒僻就往哪里去,那时的胆子大得好像没边,只要有翟亮带着,哪里都敢闯了去。
我们骑半个多小时的车去南郊的农村,盛夏,青青的稻浪一望无际,我们在田埂歇好车子,下田里抽几根青色的秸秆,掐去两头,做成哨子,比谁吹得响,尖锐的哨声能波及老远。
有时,我们也去铁轨边玩,那里有成片的树林,望进去黑压压的,翟亮吓唬我,“别进去,里面有死人!”
我当然不信,执意钻进林子里,林子很深,又不透光,走着走着忽然寒意上涌,我大声唤翟亮的名字,没有人应声,我害怕得直想哭,他冷不丁蹿到我面前,看到我青白的脸色,立刻笑得前仰后合。
火车呼啸着从我们身侧拉过,翟亮兜里有硬币,拿一个出来,搁在铁轨上,等火车驶过,再去拾起来看,硬币被压得扁扁的,膨胀了好几圈,表面还有余温。
我说:“硬币一定觉得好痛。”
翟亮也望一眼铁轨,缩缩脖子,“搞不懂怎么会有人愿意卧轨自杀。”
他脑子里藏着许多阴森恐怖光怪陆离的故事,时常讲出来吓唬我,我不会往他怀里钻,但经常把他胳膊上的肉拧成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跺着脚嚷痛,可是只要一有闲暇,还是忍不住要讲给我听。
白天,我是个跟着翟亮四处乱逛的野孩子,到了晚上,父母回家,我又变成了懂事的乖乖女,我时常想起童话故事里的灰姑娘,深夜十二点的钟敲过之后便换上新装与王子跳舞。
翟亮不是王子,我们也从不跳舞,但灰姑娘真有我快乐吗?
有一天,我们在不知属于哪里的一亩鱼塘前闲坐,我问他,“问你个问题,不许说谎。”
他挑眉斜睨我,谨慎地缄口,生怕我讹他。
我转转眼珠子,“你有没有喜欢过郭怡君?”
“啊?”他呆了一呆,像没反应过来。
我敲一下他的脑袋,“装得挺像嘛!”
“这个真没有。”
“这个绝不可以有!”我瞪他,“可我有次看见你跟她坐在操场看台上了,你们在聊什么?”
“哪次啊?”
“你再装!”我又扬起手,他赶忙抬臂挡住,“别急,让我好好想想嘛!”
我提醒他具体日期,他才恍然,“没聊什么特别的,她问我有没有听说一个关于我跟她的谣言。”
我心头一跳。
“我告诉她没有,前后就两句话。”他转过头来看我,眸中含着戏谑的笑,“原来你全看见了啊!
“你真不知道那个谣言?”我试探地问他。
“真不知道。”他目光里含着狡黠,凑近我一点,“你这么紧张,难道是你散布的?”
“不是啊!”我挺直腰杆,一脸凛然。
他不反驳我,后背靠在树干上盯着我直笑,眼神蓦地温柔,“林惜,你怎么就看上我了呢?”
“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啊!”我白了他一眼,扳着手指头历数他的优点,“你吉他弹得好,歌也唱得好,而且还会画画,我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他不说话,但看过来的眼睛里波光艳潋,寂静欢喜。
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呢?我模糊地想,却抓不住究竟。
感情的事,真的没法说得清,它一点点渗透进来,等到自己清醒地意识到它的存在,为时已晚。
“你呢?”我反问他,“你怎么会喜欢上我的?”
“被你逼的。”
我朝他挥了挥拳头,他忍住笑,想了片刻,慢慢说:“我刚跟你坐一起时,你的表情好像身旁蹲了只臭虫,我知道你讨厌我,所以常想戏弄你,你不想跟我坐一桌,我偏要跟你一起,让你难受。”
我瞪他,“所以你总是装得很乖,让老师觉得是我在无理取闹——你心理真阴暗!”
他笑,“我现在知道错了,我应该主动要求赵老师把我们分开。”他抬起一条胳膊,靠腋窝处姹紫嫣红,“这样我能少挨多少虐待。”
我乍一看到,心下愧然,以前光顾拧,从没仔细看过,我伸出手指碰了碰淤青处,抱歉地问:“是不是很疼?”
他轻颤一下,忙把手臂缩回去,神色不自然起来,“我跟你开玩笑的。”
“林惜。”他轻声唤我。
“嗯?”
“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
我对他嫣然一笑,“我也是。”
暑假就在这种欢乐的时光中哧溜一下滑到尽头。
假期最后一次见面,翟亮给我看一张一寸小照,照片上是个扎两条小辫的女孩,约莫六七岁,端丽秀美,和翟亮有几分相像。
我讶然问:“你还有妹妹呀?”
他得意地说:“错!这是我!”
我惊诧到五官错位,又仔细端详照片,才发现他所言不假,照片上的“女孩”虽然漂亮,但细看总有别扭之处,原来是神情的问题。
“我妈很喜欢女孩,可连生了四个都是儿子,我最小,小时候不懂,常被她打扮成女孩的样子。”
“你妈真有意思!”我拿了照片不肯还,“给我啦!我替你留着!”
他笑着默许,神情怅然,“我妈快六十了,还得成天为家里操劳,我以前常想早点出去做工,可以减轻她负担。不过,如果我能考上大学,将来再有份体面的工作,我想她会更高兴的。”
翟亮能有这样的想法,我很开心。
“林惜,开学后,我们还是少见面吧,各自好好学习。”
我没有异议,不过还是商定每半个月得见次面。
我理直气壮地解释,“一中的辅导资料肯定比别的学校的要强,我会帮你留一份,等咱们见面时带给你,如果你能跟上一中的课程,高考时把握就更高些。”
他嫌麻烦,想推拒,但我很坚持,我们就这么商量妥了。
我说到做到,高中课程比初中更加繁重,但我上课从来不打马虎眼,课堂例题也一题不拉地记清楚,逢到考试卷子发下来,我先要把答案抄下来,然后再用修正带将其抹去,再将考卷复印一份,留给翟亮,虽然繁琐,我却乐此不疲,因为这对翟亮的学习有帮助。
我们每个月见两次面,通常约在周末,我把当期的复习资料交给他,再把他之前做的考卷当场批改掉,不懂的我就给他讲一遍。
高一上学期末,他告诉我考进了年级前三,我高兴得手舞足蹈,我的努力终于没有白费。
我和翟亮,虽然身处不同的学校,却越走越近,我甚至感觉比和初中时更相近了。
寒假虽短,又常被父母拖着出去走亲戚,但我还是瞒住大人,变着法儿出去找翟亮玩。
他新得一只手机,比我爸用的还好,是他二哥淘汰下来的,他把号码抄给我,以后联络起来更方便。
我说:“你二哥到底干什么的呀,这么好的手机,说不要就不要了。”
他叹一口气,“别提他了。”
对于自己家里的事,他总是不太愿意提起,除了偶尔说到他母亲。而一旦聊起母亲,他都特别内疚,我由此明白他跟母亲感情很好。
临开学前一周,新年的热闹气氛终毕,我和翟亮商定出城去邻市的山水镇玩一趟,有直达班车,当天往返。
我照例跟爸妈找借口说明天要去艾青家玩,晚饭前才能回来,他们没有异议,但我忙着打理出游行囊,忙碌紧张间,居然忘记给艾青打电话统一口风了。
第二日一早,等父母一出门,我背上旅行包直奔汽车站,翟亮早就在那儿等着了。
一路上,我们简直有说不完的话,感觉车子没开多久就到了山水镇。
我们沿着小镇婀娜的曲巷漫步,我不时扭头去打量身边的他,山水镇固然美丽,可对我来说,只要能和翟亮在一起,不管在什么地方,看在眼里都是和顺舒畅的,我不知道他是否与我有同样的感受。
翟亮见我频频回眸,伸手揪了揪我的马尾辫,“看什么看,没见过帅哥?”
我不甘示弱,踮起脚来想在他脑袋上爆个毛栗子,倏地发现他又长高了不少。
翟亮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得意地取笑我,“黄毛丫头,长不高,够不着,气得直跳脚!”
我不服气,拦在他面前,身子往他胸前一贴,要和他比比身高。以前我们同桌的时候,他只比我高小半个头,现在他的下巴都快升到我头顶了。我有些沮丧地后退两步,却惊异地发现翟亮不知什么时候脸发红,眼神异样。
“你怎么啦?”我探手摸他额头,“没发烧呀!”
手被他一把捉住,他光盯着我,不吭声,我心里发虚,被他拽住的手使劲摇来晃去,“干嘛不说话,你是不是哑巴啦?”
他忽然把我拖进怀里,我的耳朵正好压在他胸膛上,能听到他心跳剧烈得就像要爆炸似的,我猛地明白过来,脸颊顿时也绯红。
男女方面的知识,我只在生理卫生课上听老师隐晦地讲过,了解得极为模糊,父母对我管教又严,家里从来没有这方面的书籍供我参考,倒是艾青家有不少言情小说,我读过几本,可是里面的描述夸张虚幻,可操作性也不强。
我一动不动地伏在翟亮怀里,听着他咚咚如擂鼓的心跳,隐约意识到他可能会做点什么,如果他要吻我,我是该拒绝还是接受呢?如果我拒绝,他也许会生气,可如果我同意,想起爸爸那张严肃的脸,我在心里打了个哆嗦,万一被他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我正胡思乱想,翟亮已经松开了我,他面色平静多了,揉揉我的头发,对我笑笑,什么也没说,只是牵起我的手,继续朝前走。
我大大松了口气,同时,又有微微的失落徜徉在心田。
中午,我们在小公园里找了块草坪,席地坐着吃各自带的干粮,翟亮见我神情扭捏,笑道:“有话就说,别像看贼似的看我。”
“你刚才……是不是想那个来着?”我老着脸皮问。
“哪个啊?”他不露声色地啃玉米。
“就是……就是……”我不好意思直说,拿两个手指互碰了一下。
他扑哧笑起来。
“是不是嘛?”我缠住他问。
他脸上笑意荡漾不止,最后,才粗声“嗯”了一声。
“那为什么……没有?”我红着脸问。
他睨我一眼,“你才16吧,太小了,未成年。”
“你看不起我呀?”
他重重点头,我气得又是跟他一通胡搅蛮缠,闹够了,方喘着气,突发奇想,“翟亮,你说实话,你以前有没有亲过别人?”
“没有。”
“我不信!”我讹他。
可他竟不反驳,我心一沉,“真的有!和谁?”
起先,他不肯说,被我逼急了,才勉强解释,“曾经一起玩过的朋友,很久没联络了,你不认识的,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我看着他,心情有些郁郁,他也不再说话。
草草填饱肚子,我把垃圾拣进口袋,准备去扔掉,翟亮出其不意抓住我的手。
“林惜,我以前的确干过一些荒唐事,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可是遇到你之后,我知道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以前那些朋友,我也再没来往过。”
我抬眸看他,他眼里尽是真诚,还有一丝可怜巴巴的卑微,我的心瞬间软下来。
他说得没错,那些都是以前的事,我喜欢他,怎么可以因为他曾经的错误而否定现在的他呢?
我笑道:“我又没说要跟你分手,你急什么呀?”
他叹了口气,答非所问,“林惜,你太美好,我常常担心,自己会配不上你。”
我最后一点彷徨也尽皆消散,“翟亮,等我们考上了大学就可以天天在一起了,你答应我,一定要努力,我不会放弃你的,永远不会。”
我把“永远”两个字咬得那么重,好像只需如此,我们的未来就再也挣脱不开了。
他望着我,与我一起绽开微笑。
那天,我们聊了许多关于未来的话题,翟亮说:“我真的想像不出你做老师会是什么样。”
我说:“我做班长你总见过的吧!就跟那会儿一样威风呗!”
翟亮笑,“你做班长实在不怎么样,喜怒都写在脸上,还动不动就发火。你又长得这么小,走路都蹦蹦跳跳的,像个小孩子,将来怎么镇得住大学生!”
“你就尽情打击我吧!”我白了他一眼,“也许十年后我也能稳重得像赵老师那样了呢!十年哪!人都是会变的。”
“你变成赵老师那样?”翟亮笑得更欢,“我一点都想像不出来。”
我忽然有点惆怅,“其实,我不是真的想当什么大学老师,那是我爸爸的理想。”
他颇意外地看我。
“我爸爸高中时成绩可好了,但高考没发挥好,一辈子不得志,在报社里他做事最踏实,但升迁的机会从来轮不到他。所以我爸一直告诫我,要好好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让人出头。”
“你真听话。”
“不听话不行啊!我记得小学四年级,我一次数学考砸了,考卷要拿回去给家长签字,我爸看了眼分数,二话没说,飞过来就踹了我一脚,我当时的感觉到现在还记得清楚,真正是透心凉!以后就再没敢马虎过。”
翟亮想了想,说:“你有这样一个爸爸,已经算福气了,总比什么都不管,还老给你找茬强啊!”
我见他神色阴郁,猜想他是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赶忙岔开话题,“那你的理想呢?你将来想做什么?”
“我?”他双手抱住后脑勺,索性在草地上躺下来,仰望碧蓝的天空,“不需要为没钱烦恼,没有生活压力,能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可以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我肯定做不来学问,朝九晚五的工作么,如果实在没别的办法养活自己,也只能去做了。”
我爬到他身边,与他并排卧下,心生怅然,“你说我们是不是规划错了?我不喜欢当老师,却一心要去读学位,你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现在却被我硬拉着去考大学。”
他侧过身来,笑着安慰我,“理想和现实总是难以统一的,既然理想的路很难走通,有条现实可行的路摆在那儿,我们为什么不走呢!结果不会坏的——只要有你在,我愿意走走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