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吕秀玉

  每次回家探望父母，总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父母自然欢天喜地，一会儿，水果饮料摆一堆，像招待远方的客人。从进门那一刻起，母亲就琢磨做什么饭，父亲则不声不响出了门，工夫不大采购回大包小包。

  母亲说，不管谁来你爸都这样，他高兴就由他去，正好我俩也跟着沾光。话虽这么说，可父亲已经七十六岁，让他为我操劳心里着实不安。

  在北京工作生活了三十年，为了让哥哥坐上顶替接班的末班车，父亲生平第一次虚报了年龄，托人办了假病历，放弃干部待遇，以工人身份办了退休。从此父亲的命运彻底改变，重操旧业的他一年四季在几亩薄地里劳作，春种秋收，夏锄冬藏。十几年后，弟弟的双胞胎出世，父亲扔下苦心经营的土地和家园，和母亲到县城照看孙子。风雨无阻用三轮车接送孩子上学。父亲养大了两代人，自己却老了，听力明显下降，话也少了许多。与从前那个诙谐幽默谈笑风生的父亲比，父亲现在似乎有些冷漠。少言寡语的他喜欢静静地看看书报杂志，默默地干些家务，把自己的床铺衣物收拾得干净整齐，然后出去下棋散步，捎带采购。父亲注重养生，饮食有节劳逸结合，总之，父亲把自己的晚年生活安排得有条理有规律，但家里来了人，父亲的规律自然就打乱了。

  最令我不安的是每次走，父亲都要执意送我，看到年迈的父母因我的到来而更显忙碌，我再三劝阻：“爸，别送了，我自己走就行，包又不重。”父亲固执，想干的事谁也拦不住，“走吧，没事，把包放车上。”父亲早把三轮车停在了门口，于是我和母亲在后面走，父亲骑车在前面行，走一段停下来等我们，走走停停离家越来越远。我几次劝母亲回去，母亲总说再走走，然后一遍遍地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很快，有空我就回来。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空，“很快”又是什么时候。

  直到父亲发了话，母亲才停住脚步。离别总让人伤感，我知道身后是母亲依依惜别的目光，我不敢回头，怕自己的泪滚下来。

  三轮车在凸凹不平的土路上颠簸摇晃，两边是高大整齐的白杨树。父亲尽量绕过那些坑洼，我紧紧追赶父亲，想在上坡的地方推一把，到了稍微平坦的路段，父亲把车停住说，上来吧，我带你一段。

  虽说父亲身体还算硬朗，可是以他年逾古稀的年纪骑车送我已属不易，再带人未免不近人情。我不上车；父亲就在路中央等，我超过去，他又拦在前面，没事，上来吧，骑得动。几次三番，我实在拗不过父亲，只好跨上车。三轮车突然负重，行驶一下子艰难起来，我在车上如坐针毡。望着父亲花白的头发，想起小时候父亲回家，牵着我和弟弟的手到山上去玩，爬上一个山坡，父亲怕我们累，给我们找个向阳背风的地方坐下，掏出早准备的糖果，然后用手绢叠个小老鼠给我们变魔术，小老鼠有耳朵有尾巴，在父亲手中上蹿下跳可爱极了，它还会在父亲长长的手臂上跑，逗得我和弟弟开心地大笑。一晃，我们都成大人了，父亲却依然把儿女当孩子，浑然不知自己已然变老。

  我央求父亲让我下车，父亲一边更用力地蹬车，一边说，没事，你就踏实坐着吧，我骑得动。看得出来，父亲怕我下车，加大了踏车的力度，背也弓得更低……我很惭愧，坐在车上的本应是父亲，而我却让如此高龄的父亲载着。终于到了车站，我催促父亲回去，父亲却吩咐我看车，气都没喘又走了，等我醒过神来，父亲把车票和一袋食品送给我，提上行李送我上站台。

  火车进站，我说这回您该回去了，父亲还是那句话，没事，上车吧，下车把东西带好。火车要停留几分钟，我找好座位，本以为父亲走了，不经意地往车窗外一扫，发现父亲竟还站在那里，空荡荡的站台没人了，父亲看着整列火车，似在寻找什么，等待什么，火车就要启动，我拼命向父亲挥手，大声地喊，可是父亲看不见，也听不见……

  终归会有那么一天，父亲不能再来送我，我要自己走过那条长长的两旁长满白杨树的土路，没有人陪伴，没有人帮我拿行李，也没有人帮我买票，更没人管我路上吃什么，站台上人如潮水，却都于我无关，当火车驶离站台，渐行渐远的站台上再也找不到为我守望的身影，到那时，我的心是否会感到凄凉和孤单？想到此，我不禁泪流满面。

  再次离家，我悄悄说服母亲，趁父亲不在我自己走。习惯于享受父亲那份关爱，当那一天真的来临，心会经不起伤害。

  走到半路，父亲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把车停在前面，对我说，把包放车上，上车！

  父亲，你要送我多远？

  2008年3月8日于京西洞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