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人文/历史 |

越界第一季:绝地求生的雁行客
他们十分脆弱,一旦遭遇天灾人祸,只能破产,背井离乡逃荒求生;他们只会种地,或靠小手艺谋生,但是明清府出于某种王权统治的安全稳定之考虑,屡屡限制他们的自发活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必须春往秋返,携带着并不丰厚的收获穿越大漠荒山和滩涂,经历难以预知的重重风险返回家园,一年至少两季的漫漫长途,他们对天咏叹或者沉默行走。爱却不能,恨却无门。
从雁北、晋西北和陕北的天灾人祸说起
我们赶上了秋后的雨季,即使雨停的时候,天气也阴沉,空气已开始变冷。我一直不知道如何描述三北,行走前看多了材料,只知道雁北、晋西北河曲保德以及陕北的府谷神木等地自然环境恶劣,而到了右玉之后,被树木成林的生态所感染,因此,一时难以理解所谓的十年九旱。
往右玉县城北面的山梁上走,遇到一个五十多岁的羊倌,搭讪之后,我们指着远处的荒地问为何无人耕种,羊倌说,退耕还林么!村里的年轻人走光了,只剩下老人种地,山坡梁上的荒地都退耕了。我说,听说这里十年九旱,庄稼收成很不好?羊倌看着我,仿佛我的话难以理解,然后他指着地说,你看么!地里能长啥?今年一年没下雨,该春夏时节不下雨,你看看玉米的长样。说完,羊倌去拦他的羊了。的确,我们从庄稼地埂上穿行,所见的玉米几乎不到半人高,大多都被抛在地里,羊倌说,那都是撇了的(意思即抛弃不要)。往山梁上再走,遇到砖窑,和那里的窑工聊天,我问当地种不种小麦,砖窑的会计说,种莜麦,说完指了指远处山坡洼上杆白稍的庄稼,那就是莜麦。他解释说,不光这里,雁北与晋西北都是这样的,基本上很少下雨,无霜期短,也就只能种些适合当地生长的粗粮,比如糜子、土豆、玉米、大豆、荞麦、莜麦等作物。当然,现在几乎家家都有出外打工的,现在谁也不至于饿死。开了话头,这个通文墨的庄稼人开始滔滔不绝,说他自己还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闹饥荒的事情,其实,当时全国大部分地方都一样,不一样的是,包括右玉在内的灾民依然走西口,到内蒙去,当时内蒙还是能接济一些粮食给这些灾民的。窑上会计说,当时内蒙自治区主席是乌兰夫,说口内逃荒的人既然来了,也就接纳为当地人,住下生产。
到了杀虎口,沿途鲜有平坦地段,杀虎口更是四面临谷,重峦叠嶂,沿着古道上杀虎堡、平集堡,断壁残垣的堡子里少有像样的房子,剩下不多的住户以城墙上拆下来的砖石为基的土坯房为主,破烂的板门,挂在乱石和柴禾围起来的土院子狗吠鸡鸣,时而有出入的老者。下得堡子,穿过一个小沟川,看见河滩地上一家母女在收拾玉米,大约半片地里的玉米尚未收割,女主人说,撇了,没玉米,现在日子过得去,谁也不指望那些。女人边弯腰收拾玉米秸秆边叹息说,一年没下雨了,庄稼都瞎了(没收成)。我们提出去她家看看,她笑了笑,同意了。五间瓦房是新盖的,砖木结构,日子看起来还不错,没有围墙的院子里,菜园的辣椒、葱和卷心菜倒长得蓬勃诱人,围栏边开着猩红的花草。家里丈夫看起来作点生意活路,家里一儿一女,都在凉城县上中学。我问为什么去凉城,小姑娘回答说,凉城中学的教学质量高。
因为山野古堡里住户稀疏,家家都养狗,我们在残破的老城墙下转悠,冷不丁就被狂吠的大狗吓一跳。堡子西北角也住着几户人家,两只驴在一片闲地里踢腾,一家破房子门口,老俩口蹲在地上用小铲子挖土豆,问及年龄,老人说已经八十六了。后来听邻居说,这个老人一辈子也没离开过杀虎口。
离开杀虎口去和林格尔,一路都是山峦沟壑,裸露出来的石头上堆积着黄土,从和林格尔到清水河,倒是看到不少的平坦地貌,在雨雾中,地里的玉米大都收割堆积在人家的院子里,田野纵横处,尚有没收割的莜麦和荞麦等作物。当年从口内跑出来的人,有许多就来到清水河定居。
正如县志所说,偏关基本都是丘陵沟壑,河曲保德也是如此,唯有黄河经过的河谷以及支流,尚有临河的一些谷地,算是不错的田亩了。在沿途的寂寞到无奈的时候,才会闪出山洼上聚集的石凿窑洞村镇,被连绵的群山压抑着。沿着黄河向南拐弯的所有州县行走,除了感到这黄土连绵的大山的壮观,就只能深感这大山里的寂寞和无奈了。你看那山梁上的细白小路,不知道是通向山后的那个更为偏僻的村落和小镇,山颠上被岁月所摧蚀的长城烽火台,也只为群山增加了一点点高度。
鉴于一路的印象,到了偏关、河曲、保德等地,我再也没有和当地人谈过气候、地理条件和灾荒。
偏关县宣传部送给我们一本县志,晚上在宾馆里打开翻阅。事实上,此前我已经对这些地方的资料作过大量的研究。中国整个封建的农耕文明时代,天下的灾荒饿毙千万人口不是什么新奇的事。毋庸置疑,山西是农耕文明的发祥地,然而曾几何时,这里的自然环境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加之不可抗拒的气候变化,纵使农业文明先进于游牧文明,但是对于雁北、晋西北和陕北的农民来说,这也救不了他们,生在这里,就不得不忍受难以想象的贫穷和荒凉,而口外被开垦的肥沃良田,对他们来说便是不可遏制的诱惑。
气候学家、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家的研究已经表明:在农业文明时代,大地理气候的不、剧烈变化,直接导致社会的严重动荡,这基本已经成了规律,天下遇灾,农民首先面临饿死的严酷现实,一旦连年灾害,农业生产有限的储备根本无法应付,以致大量灾民背井离乡,转辗流窜,社会因此更加动荡。一旦天旱逢灾,不但长城以南,长城以北那些马背上的游牧民人自然也没好日子,粮食衣物等日用物资奇缺必然导致游牧民族挥戈南下,抢夺粮食,此时,若使无力抵抗,“穷走北,富走南”,官绅以及地主富户必难逃避难,无法逃离的穷人只好迎着铁蹄矛戈,听任命运的处决。
既然上述地区在边关要塞,自是首当其冲。中国的方志里,从不缺少的便是对灾荒的记述。荒年饥号,变卖家产田亩,甚至卖儿卖女、人相食的事件也常发生。在明代后期,与任何一个封建王朝的尾声一样,政治腐败不堪,加以灾荒,更是豪强劣绅加紧豪夺土地资源的好时机,历史记载,明崇祯二年陕西大灾荒,安塞城路边到处都是嚎啕的弃婴,饿毙者的尸体恶臭熏天,当地人有用人骨当柴薪,以人肉当锅中食的,而那些吃了人肉的,身体燥热,面目赤肿,又因内烧而死,城外沟壕里尸体如山,遭受灾荒的农民,加以丧失赖以生存的资料,成为流民甚至流寇、聚集起义更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一旦起义失败,或被斩杀、或被收编,或亡命深山或蛮荒之境,成为杀人越货的匪患。我们将要说到的西口移民历史中,大漠盗匪将成为重要角色出现。
清初,王公贵族的圈地活动更十分严重,晋陕地区的农人又遭破产,这些是大批底层百姓纷纷离家、移民他乡的一个重要诱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