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呈祥(中国文联荣誉委员)
无论什么问题,当它的出现成为一种文化倾向和文化现象的时候,一个重要的根本性的任务是从哲学思维上找原因。针对现在出现的经典改编热,我们也应当从哲学思维上找原因。
第一,大家都知道改编要忠实于原著,但究竟忠实的东西是什么要弄清楚。比如说要忠实于原著的精神倾向、人物形象体系、总体艺术风格等等。但反过来,对改编者自身特别是在思维上你要忠实于什么,这个问题很值得研究。既然叫改编,文本意义上百分之百的忠实是不存在的。因为很多电影电视作品是站在小说家的肩上成长起来的,要把文学思维转换成视频思维,这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文学思维方式的媒介是语言,是平面的,影视艺术思维方式的媒介是银幕荧屏,它是视听具像。因此百分之百的文本重合,从来就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
大家读过布鲁斯东的《从小说到电影》,他说真正的电影改编家从来都不是匍匐在小说家面前下跪的人,而是另一种意义上不折不扣的创造者。我的老师钟惦棐先生曾经给我反复转述过何其芳先生关于改编的一段名言,那个时候没电视剧,他讲的是电影。他说,改编就是电影艺术家把小说家用语言塑造的小说艺术之山吃掉,消化掉,粉碎掉,化为己有,留下一堆创作的基本元素,这元素是有魂的,魂就是小说的魂。然后电影艺术家按照电影语言的思维把这堆带魂的元素重塑为一座电影艺术之山,这就叫改编。
另外一个导致改编不能百分之百忠于原著的原因是改编者和原著所处的文化环境、时代条件迥异,任何改编者都是从他所生长、生活、思考的岁月里面去切入原著,去体现他对原著的理解。我们谁也没有本事把自己的思维同几百年以前的罗贯中重合在一起。所谓忠实于原著,是忠实于我们改编者对原著的正确理解。首先要有正确的理解,不能歪曲地理解,把原著毁了就不行。改编者必须树立敬畏经典、珍视经典的心态,没有这个不要去改编。最近我脑子里老是回荡这几个字:文化化人,艺术养心。文化如果急功近利地去“化钱”,艺术如果变成了“不养心”,而只是满足受众视听感官等生理上的刺激感,不是真正地通过养眼去进而养心,而是使人眼花心乱,那就比较麻烦。
第二,深入到思维方式内部,我觉得我们现在在以下几个方面发生了问题。首先就是经典作品的历史意义和当代意义之间的审美张力的科学把握问题。任何经典处于一定的历史阶段,它肯定在那个阶段里面要突显出它的精神指向,并且放射出一种带有永恒性的真理,这才叫做经典。但是我们在新的时代条件下改编的时候,肯定要注重我们今天对时代精神的感悟,要寻求历史意义和当代意义之间的张力的把握、和谐的把握和度的把握。不能够简单地为了今天去篡改经典,也不能够让经典凝固不发展,不与时俱进。这之间就是艺术家哲学思维的高下之分了。
其次是部分与整体的把握。如果为了部分动摇了整体,那是不可取的。比如《水浒传》的改编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但是它有一个问题,像在表现潘金莲这个人物的时候,写了她人性的美,人性的善,这是原小说没有的。原小说很明显,就是把潘金莲当成一个荡妇,加入到《水浒传》的整体人物体系当中。现在有一种观点是要理解女性,要发掘女性人性的深度,如果因此另写一个潘金莲,与《水浒传》无关,我赞成;但是改编水浒,把潘金莲这样一写,问题来了。这显得猥琐、丑陋、矮小的武大郎跟她的婚姻很不幸,武松要来干预这就叫英雄气短,整个一下子人物体系全都振荡了,坍塌了,我认为不能这样做。因此要把握好整体与个别的关系。处理一部作品的时候,要把握到经典整体的魂。
我要谈的最后一点就是一定要忠实于改编的艺术样式的独特思维规律。改编的电视剧就是电视剧,跟改编成电影完全不一样。电视剧每一集都要有高潮和悬念,事件集中,每一集的细节都要求匀称,这是规律,必须要尊重。改编成电影是另外一回事,电影的长度有限,播放的环境也不一样,都要尊重。
叔本华说过,只有从那些哲学思想的首创人那里,人们才能接受哲学思想,因此谁要是向往哲学,就得亲自到那原著肃穆的圣地里去找永垂不朽的大师。他讲的是读经典本身,如果阅读的全是“二手货”肯定成不了大师,我觉得这些话完全适用于改编经典作品。要想真正地接近经典,敬畏经典,就要认真地走近经典艺术家的灵魂,守护一番,浸润一番,才可能进入坚守人类精神家园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