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关街·日子]父亲的落寞|陆琴华

父亲说：“到乡下了，家门口不进，连口水都不喝，我要那钱有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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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泽华  摄

大伯一家住在城里，大伯的弟弟，也就是我父亲一直住在乡下。

那时，城里好像还没有中巴车，更没有公交车，大伯一家来乡下了，就骑自行车。大伯家有四个孩子，比我大的是两个姐姐，比我小的是两个弟弟。有时他们一家人来乡下，有时大伯大娘则不来，两个姐姐或两个弟弟就来了，你骑车带我，我骑车带你。大伯来我家吃过中午饭，跟我父亲说一会儿就要回城了。那时大伯在机关上班，大娘在厂里上班，据说他们都是单位里的领导。

大伯要推车走了，我妈说：“昨天刚烙的煎饼，带几张吧。”小时我们吃煎饼，隔个三五天就像驴一样围着磨盘转，那叫推煎饼或推磨。大伯说：“那我就带几张吧。”妈就把笆斗里的煎饼掀起用笼屉布包好，放到大伯自行车后架上。新烙的煎饼不时散发香味，大伯家的大弟说：“我抱着。”就把十几张煎饼搂在怀里。大伯家的小弟对我妈说：“二婶，我也要抱煎饼。”妈就又从笆斗里拿出几张煎饼塞到小弟的怀里。

大伯回城会带走一些乡下的土特产，他们也从不空手到我家，每一次都是大包小包地买一些点心或水果。我们吃着大伯买的东西，觉得跟他们一起上了一回城里。

小时地瓜是我们的主食，上顿煮地瓜，下顿还是煮地瓜，我一看到锅里的地瓜就闹情绪，哭鼻子。不知因为什么，大伯一家对地瓜情有独钟，宝贝得不得了。每年秋天，父亲都要刨一些地瓜送给城里的大伯。大伯来乡下，有自行车。父亲上县城得两条腿一步一步往前量，往往天不亮就起床了，等到父亲从城里回来，还不耽误干活。父亲说：“俺哥一家拿工资，可日子也不容易呢。”原来大伯家没有别的收入，有时大伯大娘两人的工资还不够一家人的开销。所以我们送点地瓜接济一下，也就再正常不过了。

逢年过节，大伯来乡下。暑假里，大伯他们骑着自行车来乡下，在我家吃完饭，大伯就会抱我到自行车的后架上，这时父亲对大伯说：“算了算了，去了讨嫌。”大伯笑着说：“一个牛也放，十个牛也放。”原来大伯专门接我到城里跟他们家四个孩子玩。暑假要过去了，我要回乡下了，大伯就会在我回乡下的头一天带我上街，除买一些好吃的，还会给我买一些学习用品以及一身新衣服。大伯家的姐姐和弟弟还会把他们平时爱玩的东西送给我，比如布娃娃、皮球、小手枪什么的。有时大伯家的姐姐和弟弟也会到乡下过暑假，那时乡下还有知了，我就带他们捉知了，要不就带他们下河捉鱼，或者抬着梯子到屋檐下掏鸟蛋。捉到小鱼了，两个姐姐欢喜得不得了，就养几条在瓶里。两个弟弟见黄嘴角的麻雀，就用捉来的小鱼小虾喂它们。他们要是回城了，如我一样两眼泪汪汪的，十分舍不得。

后来，大伯退休了，回乡下的脚步更勤了。只是他们家的姐姐和弟弟不常来了。大伯七十岁那年，突发脑溢血离开人世。他们家的姐姐和弟弟要把大伯安葬在城里的公墓里。父亲知道了，坚决不肯。大伯家的几个孩子没法，只好把大伯安葬在乡下。

有一年，可能是清明吧，大伯家四个孩子要来乡下给大伯扫墓。父亲知道了，老早在路口等他们。大伯家的四个孩子各开着轿车来了，父亲欢喜异常。扫完墓，父亲要领大伯家的四个孩子到我家吃顿午饭，可是他们都说忙，谢绝了父亲的热心。大伯家的四个孩子要上车了，看风中静立的父亲好孤单，就各人从包里掏出两百元钱塞到父亲的怀里。父亲说什么也不要，以至于大伯家的几个孩子都生气了。过后，父亲说：“到乡下了，家门口不进，连口水都不喝，我要那钱有什么意思啊？”

如今大伯家的两个姐姐，一个经商，一个开企业，在城里小有名气。两个弟弟呢？一个在政府部门上班，一个在省城某大学当教授。我们呢？还在乡下，只是不像过去那样以地瓜为主食了，而是荤素搭配，每天每顿都变着花样吃。他们富了，我们也不穷了，给钱不如上门坐坐，喝口水，吃顿饭，拉家常，叙叙旧。这就是父亲的心愿。当然，这个心愿没有成为现实，落寞也就涌上父亲的心头。

（陆琴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