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性恋者的妻子
南俄勒冈学院历史系主任请我到她家便宴,作陪的也是一个女土,名字很好记:塞西尔。四十开外的年纪,虽然青春已逝,但仍然可从她的身材和端庄的五官看出她年轻时肯定形象姣好。我和她谈了几句话,便觉得分外可亲。倒不是因为她还没有完全消失的天生丽质,而是她讲话时,几乎每一字都有弹性,连轻轻带过的介词,我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时,我初到美国,对于美国口语很不习惯,一些美国教授完全没有把我当作外国人,讲起话来,口若悬河,高兴起来,吐字更是如电光石火,我根本来不及听,有时一个字眼过去,稍稍楞神追索一下,一连串的句子,就如流星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和美国人谈话,最怕的是他们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他们越是兴高采烈,我就越是全神贯注,越是全神贯注,就越容易傻傻地瞪着眼睛直直地看人。我朋友就笑我:“你又犯傻了”。平时,非正式的聊天,我还不大紧张,大不了请人家再说一遍就是了,可在正式宴会上,有时自己是主要宾客,这种犯傻就有一点丢脸的性质,要知道周围除了熟人以外,少不了还有几个有身份的陌生人。在这种不自然的心情下,连平时讲得很流畅的话都会变得结结巴巴。
美国式的家宴以庭院烤肉为主,并不是大家围着桌子举杯,而是各取一盘,随便坐在草地上轻松地谈笑。可是我却一点都轻松不起来。我的朋友都很奇怪:“为什么你平时那么谈笑风生,表情丰富,一到这种场合,就完全是一脸傻乎乎的样子!”
没想到,塞西尔第一次和我谈天,竟然解除了我犯傻的紧张。
她讲话速度适中,一旦发现弥目光中掠过一丝困惑,她就略略重复一两个关键的词语,并非常宁静地用她那双大眼睛关切地看着你,即使你一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那目光也会抚慰你,让你感到亲切、自然、舒坦,神经放松到可以自由交谈的程度。
这完全是东方淑女才有的善解人意的贤淑,怎么会出现在一个地地道道的美国女人身上!
那一天,我们谈得很投机,天南海北,从中国谈到苏联,从苏联谈到了美国,不知怎么一来,我突然提出了美国中学教育的一些问题,尤其是中学女生怀孕的问题(Teenage
pregnency)。我的一个朋友在一所美国中学兼课,就在他的班上不止—个女孩怀孕了,前不久她去逛“Grage
sale”(车房拍卖),还遇见一个女学生抱着非婚生的双胞胎,不但没有丝毫害羞之感,反而很大方地请我的朋友到家里去做客,还夸耀自己的孩子说:“你看,他们多么强壮呀!”
塞西尔叹了一口气,说这是60年代“性解放”留给美国的遗产,那一代的青年人被称为“花的一代”(flower
generation),他们反抗传统道德,同时也失去了家庭的责任感,现在他们的儿女长大了,比他们更其变本加厉地以自我为中心,他们虽然很恼火,可是却束手无策了,他们是自食其果。
她的分析很深刻,主人告诉我,她是社会学院的教授、院长。
过了些日子,她请我到她家做客。
她不愿住在市区,特地在距市区56公里的深山老林中建了一座房屋。车子开过去,起初是高速公路,后来是一般公路,再后是不上等级的柏油路,最后竟是连柏油都没有的很狭窄的泥土路。
一座别墅式木结构房屋出现在错落的山坡之间,房子是新建的,外走廊还没有装修好,空气里弥漫着油漆刨花的味道。
这里没有自来水,水是从山顶上用铁管引来的。这里也没有电,在外走廊上有一架太阳能发电的巨大支架,玻璃护着的硅片可以自动地追随太阳旋转。
这里完全是一个与现实隔绝的世界,大厅里正放送着洞萧录音,她告诉我这是日本乐曲,可我却觉得那是中国古萧《普庵咒》的旋律,这样宁静的曲调把这个孤寂的世界衬托得更加万籁俱静了。美国日常生活的喧闹与紧张一下子退到了不可知的彼岸。
站在走廊上,可以看到周围种了些蔬菜,但都用网绳护着,我问她为什么,她用手一指,叫我看对面池塘边,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头小鹿正在安详地饮水,没有护网,这些蔬菜早就完了。
她说,这些小鹿很守时:每逢下午五时正右,就来喝水。
她的一大乐趣,就是到时等小鹿在草丛中露出怀疑的眼睛,对她窥视良久,然后才安心喝水。
陪同我前来的一位挪威血统的教授告诉我,这个小池塘是她自己挖的,而这所房子也是她丈夫,儿子一起建造的。
但是,我却没有看到任何男人在这里居住的痕迹,朋友偷偷地告诉我,她儿子在别的城市工作,是学建筑的,而她丈夫则是一个同性恋者,在结了婚,孩子长大以后才发现自己是个同性恋者,她曾经努力和他和平共处,但终于不能忍受丈夫和他的男伙伴的亲呢行为,最后离婚了,她就搬到这远离世界的深山来往。建造这所房子的时候,她丈夫还来帮过忙。去年暑假,她去欧洲旅游,他还陪她去。听完这个故事,我突然觉得这座房子变得空旷了许多。
晚饭时,电灯亮了。那太阳能发电板显然功率不足,灯光很暗淡,在她端庄的外表和堂皇的住宅背后,有种掩盖不住的黯淡。那至今仍然没有油漆的许多根栏杆说明了这一点。
如果让我一年到头一个人住在这样一座空房子里,我会寂寞死的。
更何况,在这西部俄勒冈州,冬天的雪下起来是很吓人的,在著名的火山湖风景区积雪七英尺是平常的事,在这里呢,我问她。她说,至少也得两三英尺吧。
我想象不出,到那个时候,她怎么开车去上班。
她很平静地告诉我,她每年在银行存两百美元,到时会有人开了铲雪车前来清路。她说,雪下得越大,问题倒越好解决,倒是只积了半英尺雪,人家不来,只好自己在汽车上装上防滑链条。
我想象得出:大雪封山又远远近近看不到一户邻居,连犬吠之声也听不到,完全是一个无声世界。想到犬吠之声,我突然问了她一句:“为什么不养一条狗呢?”
她笑了,指着还在池塘喝水的小鹿说:“狗一叫,他们就不来了。”
可是到了大雪封山的日子,小鹿也是绝对不会出现的呀!而且,往往一连几天不出太阳,太阳能发电板不起作用了,一到晚间,小屋就可能像沉到海底一样黑暗了。
可是她还是觉得在这种远离人世的地方的好,能使她的心得到更多的休息。
难道那《普庵咒》一样的凄清的洞萧旋律,有那么大的力量能帮助她抵御住那漫长的黑夜和孤独的压力。
也许,她真是对于人生看透了,虽形体尚未如槁木,可心已如青灯古寺中的比丘了。
然而,当我告辞出来,车已发动起来,那位和我们一起来的挪威血统的教授却过了好久才来上车。
回到家里,我的朋友问我,你知道那位教授为什么迟迟不来上车吗?我说,不知道。
他说,他和塞西尔在那没有油漆的门廊上接吻,至少五分钟。
而那位教授也是个同性恋者,不久前离了婚。我问,同性恋者为什么又和异性接吻呢?
他说,许多同性恋者同时又是异性恋者。这回我虽然把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可是我更加诧异了。
我的朋友猛拍一下我的肩膀:“你犯傻了!”
他笑了起来,可是我却笑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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