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虚伪地称赞了朋友的狗,此家美国朋友便真诚地又来我的住处邀请我去作客。我出于礼貌把先生、太太让上我的沙发后,就感到恐怖,唯怕他们身上带着的狗毛留在沙发上,但又不得不作出心花怒放的表情,欣然应允;然后绞尽脑汁,到临去前两天声称感冒。然而美国朋友说,可以开车来接我。我急中生智,即兴胡编说我侄儿的未婚妻与一印度的妇人同住,印度发生可怕鼠疫,此种病通过空气传染,得赶紧帮她去检查消毒。自此以后看见那美国朋友就更虚伪地微笑,不过比较费劲就是了。
在虚伪的内疚被时间淡化以后,就不免狐疑起来。为什么爱洁成癖的德国、美国漂亮女人抱着狗亲吻而不觉其脏,而我这个被柏杨先生斥为脏乱酱缸中“丑陋的中国人”竟然天生拥有一种身如菩提、心如明镜的洁净感!
细想起来,这可能是出于一种汉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的历史积淀。狗可能在汉语的原初意味中就包括着卑贱的意思。用不着什么形容,只要说“你这条狗”!就是很带侮辱性的。至于说“狗东西”、“狗家伙”、“狗儿子”。那就更狠毒了。若是说“狗x的”,那就可能引起武装斗争了。在汉人潜意识中,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跟狗一发生联系就坏了,至少贬值了。比如说你的脸长得慈眉善眼的,头部像神佛一样,可是一旦和狗有一点点相似,就叫做“神头狗面”,那就很叫人自卑的了,比瘴头鼠目还低一等。汉人不知为什么那么恨狗,有时恨得专横,只要是不赞成的事加上个“狗”字就能把香的变臭:“狗主意”、“狗德性”。有时则恨到狗的每一个部分,从头到脚:狗头军师,狗腿子;从眼到嘴:狗眼看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从脑到肺:狗头狗脑、狼心狗肺。中国古代解剖学并不发达,但在诅咒狗方面却是大放异彩。庖丁解牛,世称绝技,而以狗骂人,没有一个不是天才,把狗的每一个零件都拿来损人,连狗尾也逃不过:“狗尾续貂”。最不堪的是,小时候曾见狗在街头巷角交尾,竟有人用竹竿把它们从中间抬起来,像听摇滚乐一样听其惨叫。
善良的汉人对狗实在成见太深,而且毫无道理,完全忘了孔夫子的“忠恕”之道。就算是狗有《圣经》上强调的“原罪”,也该允许救赎吧?不,偏偏有一句话,“狗性不改”;这还算是文雅的,还有一句粗俗的叫做“狗改不了吃屎”。哪怕狗抓了兔子,立了大功,其结果还是被放有锅里煮,叫做“狡兔死,走狗烹”。据第一个说出此话的人称,这是规律,那就是活该遭烹!一旦碰巧,狗发了财,中了六合彩之类,没人赞它走了鸿运,而骂走了狗运。其实,鸿运的鸿,并没有什么光彩。鸿,不过是大鸟的意思,这个鸿字,按《水浒》上的读音,是男人与女人最有明显区别的一部分,非到不得已,绝上不了口的。当然闽南人,直接用它来骂人的频率是很高的。
这实在是中国的特殊国情。要是在欧美看到湿淋淋的,发抖的狗,如不把它抱起来亲个吻送到“动物流浪中心”去,不但要受到道德的谴责,而且可能受到动物保护法官的追查。我揣想,不管中国什么人,如果跑到德国莱茵河上去打落水的狗,即使他有很大名气,也是要罚款的,甚至坐洋牢的。不要说狗,就是对被钓起来的鱼,如果有什么中国人在德国开饭馆,像在台湾、上海那样去活活的刮鳞,慢慢破肚,以至于放在油锅里还在跳,那是非被动物保护者把你的房子烧了不可的。德国的法令规定,凡钓到的鱼只许一锤子打死再杀,不许仿效《水浒传》中的阳谷县太爷处死为潘金莲、西门庆拉皮条的王婆那样,用凌迟法,亦即一片肉、一片肉地割到死。
话虽如此,汉人对孔夫子的“中庸”之道还是虔诚的,因而对于狗也不那么绝对地深恶痛绝。在语义形成初期,狗不但和鸡鸭,而且和龙马都是平等的,很受到宠爱的,它和德国人痛恨的龙同属十二生肖之一,即为雄辩的证据。全中国12亿从人口,平均有1亿属狗。有多少属狗的当了大官,发了大财!有多少属狗有为国损躯、为民请命!有多少属狗的是大慈善家!1994年为狗年,这一年有1千多万中国孩子出生,其中将要出现多少英雄豪杰,这是谁也不敢怀疑的。正因为这样,不走极端的中国人,有时对狗比西方人更宠爱,比如把自己的孩子称为“阿狗”之类,存心超英赶美。你把狗当朋友,我却把它当骨肉。最为突出的是张贤亮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的一个看守所长,他对一切所惹他喜爱的令他高兴的人都称为“狗儿子”,连他自己的孙子也不例外。这一点很令我惊异,但这种惊异也并不太持久,因为我后来想起自己也曾把自己视若命根子的唯一的女儿叫作“小狗”,有时还叫作“小笨狗”以示特别亲热。这样一叫就是6年,直到第7年,我女儿突然反抗曰:“我是小狗,你是什么?”我这才如五雷轰顶,由此想到自己身为教授,而且钻研过因果律,居然不知道自己犯了差不多2000天的逻辑错误,也就是说,骂了自己2000天,而且骂得乐滋滋的。由此我也体会到一点:自己骂自己,骂得如痴如醉,如同白痴,才有人伦之乐,一旦清醒了,因果律明确了,就只能像《水浒传》英雄初吃蒙汗药那样:“心中暗暗叫苦”。
话回到本题上来,光翻译一个“狗”字,就足以折腾半条命,还敢谈什么比较文学。钱钟书先生曾有浪漫之言:戈培尔博士说,谁要在我面前讲文化,我就拔出手枪来。钱先生说,我要说,许多人连中国文字,西方语词都没有弄清楚,就要什么比较文学,对于这种人,我也要拿出枪来。在场的杨绛女士顺手拿了一把裁纸刀给他说:没有刀,用这个也凑合。
当陈德鸿博士请我去讲比较文学时,我立刻想到钱先生的话,本想带刀去会场自裁的。但是,转而一想,我这么一死,就没有人在这个世界上大讲比较文化之难了。
于是我决定,还是去讲,不过把风度弄得比较悲壮一点。但既不能像王朔那样装痞子,也不能像某些一捞几十万金的歌星那样玩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