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村子生养的怪人，例如凝望一颗树的生长，而最后树活了他十辈子那么久；他说要送那列火车回家，便毫不犹豫地伴着它跑了十里路，风和他一起放肆笑。“哎哟
哎哟，不成不成，我要喝水了”，“就到这啦，后头你自个儿走吧”，他说。冬天的黄昏很美，让人想自己的娘，要快回家。

他不是那种惹人嫌的怪人，他很爱干净，因为他欢喜山里淌着的溪水，“哗啦哗啦
哗啦哗啦”；人家的孩子放心地与他玩，村子的老人挂在嘴边的话是：“哎，让崽子和二王耍去”

别人说他做了一辈子傻事，却是个十足的清透的人。

难得难得，这样的傻子。说话亮敞利落的傻子，走路端正挺拔的傻子。“电视上的爷爷这样走着，好看!”，他说。

傻子是第三年的夏天走的，也不一定，人总是记不清楚时间。

这事说来也长。

起初傻子娘的娘家的一个大伯赶集路过傻子家，正巧看到傻子蹲在地里摸西红柿，“二王啊，还过得好不？”大伯停住脚，扯着脖子问他，心里边赞赏，这西红柿长得真水灵。二王赶紧扯直了裤腿用力拍，沾了不少泥，得拍干净了才好看，于是也忙得不回话了，大伯看着他拍泥，心想，这孩子好啊，爱干净。

“大伯好，我还过得好，就是不知道娘过得好不好，我瞧着她那样肯定夏天热冬天冷”傻子慢慢地说，电视上也是这样的，和老人说话就要慢，还要声音大。

“唉”，大伯叹气，心想傻子也是孝顺，娘都埋土里去了这心里还惦记着呢。阿春能撑这么久也就是担心这惟一的儿子没有着落啊，阿春咽气前还哭着求他给二王找个好媳妇叻，“二王做事是没问题的，这是您看着的，他比我还要干净利索。就是这心痴了点啊，您看着要是有哪家的姑娘不嫌弃，就帮二王娶了吧！”，如今想起这事来，阿春去了也有一年多了吧，二王也十九了，可以成家了。于是大伯问“二王啊，你想不想要个新娘子啊？”

二王傻傻地看着地上的蚂蚁，也不吭声。

“你倒是说想不想呀”

“想... ...”

“那行，大伯帮你留意着，你自个要好好吃饭晓得嘛？”

“晓得，晓得。谢谢大伯”傻子连忙点头，一直到大伯走远了才停下来。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西红柿还没摘，光顾着看它有多好看去了，“我真傻”，这会才笑着又去摸西红柿。

吃完饭后傻子早早上床睡了，只是不知怎地，总也睡不熟，一会儿外边蛙叫又醒来，一会又青蛾子撞玻璃窗，嘣、嘣，又把他给吵醒。傻子也是有脾气的，干脆也不睡了，支起身子靠着墙。肯定是有什么事自己没做好又忘了的，傻子这样想就明朗了，那就坐着想清楚！这样就睡得着了！

于是傻子想啊想，从今天起床那一刻开始回想，但青蛾子总是不停地撞窗子，忒烦，傻子盯着窗子目不转睛，等一个虫影逼近窗户时猛地用拳头敲，那些蛾子总算被吓得不敢再靠近了。这下终于可以安静了，傻子开心地笑。

“今天大伯来了，然后和我聊天，让我好好吃饭”傻子掰着手指头数。“哎哟！想起来了！是娶新娘子的事！明天得趁大伯给我娶来之前赶快告诉大伯！”傻子急得出了一手汗，又忧心忡忡地下床洗了手。这下想明白了却更难入睡，傻子难过极了，想着自己记性这么差明天得一大早就去和大伯说才好。

在农村里待过就知道，鸡鸣可不是只有天亮才鸣。傻子只要听见了鸡鸣就会起床，这要看他睡得深不深。这天自然是睡得很浅的，因为有一件“大事”未了，所以傻子一听到鸡鸣就立马从床上弹起来，换上衣服去院子里洗漱，天色还没亮就穿上布鞋往大伯家走了。

路挺长，要依次走过许多的水边小路、山间小路、田埂，才绕绕弯弯地到了大伯家。在门前停下时已是气喘吁吁，方才走得太急，夏天多雨，泥地湿滑，傻子摔了好多下，裤管上和衣袖手肘处沾了好多泥和碎草。再爱干净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傻子咽了口口水，喉咙都干得好像黏住了似得。

待呼吸平稳，能好好说话了，傻子就轻轻地去敲大伯家的门，可能这时候还在睡觉，没人应。傻子觉得打搅长辈休息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于是他敲两下又等很久再敲两下，若不是大伯起来方便恐怕得再敲一个时辰。

纳闷地开了门，谁知却看到满是泥的二王，大伯不管他是来干嘛的，赶快把他拉进屋，给他打来热水让他擦擦。“唉哟，你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大声喊我嘛，怎么身上这么多泥啊？”大伯埋怨地问傻子。

“嘿嘿，就是昨天有件事忘了和大伯说了”

“什么事呀？哦！你还没吃早餐吧，我叫你大伯母起来烧点面给你吃！”

傻子看大伯要去里屋，赶忙拉住老人，“我不饿！不饿！大伯我要和你说件事儿”

大伯见他是真着急着要说，也不想着给他烧面吃了，就坐下来听他说。

“大伯，媳妇你还没给我娶好吧？”傻子紧张地问。

“嗨！哪能这么快嘛，你别着急，再等等！”大伯真的被逗笑了，感情这是着急要娶媳妇了啊!

“太好了!太好了!大伯，我就是想提醒你，千万别把小兰给我娶来了!”傻子紧紧抓住大伯的手，看着大伯的眼睛无比郑重地说。

“哈哈哈哈！傻孩子！大伯哪有那本事啊，能帮你把咱村里的大美女给你娶来？人家可是要去城里学文化的，又怎么看得上我们这种人哦”

“那就好，那就好，嘿嘿”，傻子丝毫不羞，反倒是放心地笑了，看上去松了口气。

大伯看傻子放了心的样子，纳闷起来，“二王啊，那么好的姑娘，别人都想着，怎么你还偏不要娶她？”不过问完之后又觉得没必要，他是傻子嘛，傻子怎么可能和正常人想的一样。

但傻子认真地说：“大伯，我只跟你说，我从小就喜欢小兰，特别喜欢，像喜欢去山里玩那样喜欢。小兰对我也很好，她还对我笑，给我吃她烤的红薯，你说这么漂亮又会写字的姑娘和我一个傻子在一起多不好呀，而且我每天下午要去送火车回家，很难跑的，小兰一定跟不上的。我会心疼她的，可再心疼也没用嘛。”

大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说不出。这孩子满身的泥，明明是条土命却生得白白净净，明明是个傻子却凡事都做得明明白白。“二王呀，饿了吧，你大伯母还在睡，今天大伯给你下碗面吃吧”老人撑着膝盖缓慢地站起来，走去灶房。

傻子端过那盆冷了的水开始擦拭身上的泥，心里的大事终于完成后，傻子突然就累了。

后来又在大伯家吃了面，天也亮堂了，傻子硬要把碗洗干净再走，拦都拦不住，大伯只好让他去洗。洗完又擦干，再摆放好之后傻子才爽朗地说一声“谢谢大伯，那我走了啊”

“嗯，去吧，好生看路啊”

傻子又沿路返回，清晨，这小路两旁的草穗都挂着一颗颗水珠子，傻子乐意它们都往自己脚踝上落，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就是有点痒。

李奶奶种的白菜像大伯家电视里的玉一样好看，今天中午也吃白菜吧!我种的可更好看些！傻子想着这些琐碎的事情十分开心，傻子想不来什么大事，道理他也不明白。常有人问他些难懂的问题，比如说“傻子，你知道水为什么要到处流吗？”，傻子就是傻子，也不知道这是拿他当乐子，反而以为别人着急想知道答案，自己却帮不上忙，心里很懊恼。“水到处流是什么意思？”他问。

“哎呀，就是为什么有溪有河有江咯”那人不耐烦地说。

“这个我知道！”傻子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这是开心地表现。“因为有很多田等着它去浇，很多人等着它要喝！”，傻子骄傲地说。说完也不看人，径直就走了，他怕别人和他道谢，这种小事是没有必要让人家和自个道谢的，这是傻子坚守的几个原则之一，尽管傻子没有什么原则，只是“觉得这样是对的”，只是这样罢了。

傻子感觉自己走了好久的路，然后终于可以看到小兰家了，隔着一片青绿的稻田，傻子站在田埂上往那边看了很久。娶了媳妇后就不能这样看了，傻子其实还是懂一些做人的道理的。那可真是，让人难过啊，傻子这样想。夏天村子里有很多风，一股一股从他的耳边拂过，很香的泥土的气息。傻子突然又不难过了。然后看到小兰穿着长裙子从家里跑了出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汪、汪、汪”一阵狗吠把他从小兰身边扯回了田埂上，是小兰的狗狗，白云在叫。“原来是在找你呀”傻子对着白云说。可白云看上去不想理他，撒开腿开始狂奔起来，傻子急了，“你跑这么远小兰怎么找得到你呀！”

于是傻子也跟着它狂奔，不愧是小兰的狗，这么厉害，跑得又快又久，傻子也只有接着跑，但他真的好累，很想睡觉。

到后来傻子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还能跑下去，好像是身体自己在跑，但身体不是已经很累了吗？难道身体不累，是自己的脑袋累了所以才会觉得累？

傻子莫名其妙地想着难懂的问题，白云还在跑，“你怎么就不停下来呢，唉，果真是小兰的狗啊”

跑了很久，傻子也不知道到了哪，反正回过神来就看到白云正要往湖里跳，傻子急得不得了，赶紧扑过去。

风来了，白云被刮走了，而傻子却没办法被刮回去，原来白云是塑料袋子呀，还好还好，要真是白云万一淹死了就不好了。

傻子掉进湖里。那是很深的一口湖，夏天村子雨水多，泥地湿滑，傻子想，自己一个趔趄就睡进了湖里啊，真不舒服，没有床舒服。可他真的是太累了啊。白云最后回到小兰身边了吧，那可真好啊。

几天之后有人发现傻子不见了，起初以为他在山上玩，却怎么唤他也不见人影。找了好久才发现那口湖，湖边有脚印和打滑的痕迹，大伯知道事情坏了，颤抖着让人拿网来。

后面的事我们就不说了。

村子里夏天雨水多，干净的生命回到了干净的归所，水到处流淌是因为有田等着它浇灌、有人口渴等着要喝，白云在半路就回到了小兰的身边，傻子不用在娶媳妇之后勉强自己不再站在田埂上隔着一片水稻、隔着一阵一阵的风，去凝望那个姑娘。我们知道这些就很美好了。

   
（听着歌写了几小时，它自己变成了一个介于快乐与悲伤之间的故事)

     
     
     
     
     
     
     
 
2017/1/12/16:53 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