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五年的阳光,照在南方破败的屋顶,多刺的仙人掌在斑驳的瓦片缝隙间艰难而茁壮地生长;一群灰色的鸽子疲惫地聚拢在屋檐之下的窗柩上,嘀嘀咕咕,纷纷扬扬;略显黯淡的玻璃里,印照着这太阳底下所有闪光的生命,包括混迹于灰尘的小小飞虫。
所有这一切似乎都在说明,生活以存在为前提。
1845年的阳光,照在我瘦小的背影上,照在我尖细的鼻子上,照在我粗大的脚丫上,照在我布满尘埃的灵魂上。我从来都没有如此真切的感受到,秋天的太阳所带来的温暖与惬意。
我突然能够领悟,这个年代赋予人们的特殊使命与苦难。
一片青草地,一条细河流,一座旧教堂,一群灰鸽子,还有一些陌生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他们都统统构成我在1845年秋天的这个午后里经典而易逝的意象。
我已经很久没有沐浴这般明亮的阳光了,这阳光里透露着幸福,透露着哀怨,透露着彷徨,透露着激愤。
我几乎完全的陶醉了。
我很感激那个胖子,他居然允许我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犯人在这样一个光明的场合里自由自在地行走与幻想。
但同时我却甚是疑惑:今天,他为何如此的慷慨悲悯?在平日里,他对我是那样的苛刻和严酷,时刻关注我的一举一动,用他那豆粒般大小却又敏捷狡黠的眼睛。他甚至不允许我在午睡的时候打呼噜或者自言自语,他坚持认为我这样是在故意扰乱集体生活,影响他人自由,侵犯他人权利。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对着我大吼,同时不停的用棍棒敲打铁栅栏,直到把我从香甜的梦中惊醒为止。他这样做的一个附带后果往往就是把和我同房间的甚至隔壁房间的人吵醒,然后他就站在一边,得意洋洋地看我被那些因被吵醒而将怒气撒在我身上的人的恶言恶语甚至拳打脚踢。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咬牙切齿地盯着他,以示我无声而无奈的抗议。
我甚至寻思过伺机报复这个胖子,但是,事实证明,我的这个念头是虚妄的。
现在,他就蹲在离我大约100米左右的地方,吹着口哨,挑逗着偶尔停落在他周围的鸽子,全然不在意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脚下是一片广阔的青草地,绿黝黝的,湿漉漉的,因为刚刚下过一阵小雨;草地的尽头是一条河流,细细的,长长的,水质清澈,可以看到水底嬉戏的鱼;教堂在河流的对岸,因为不是周末,所以,原本衰败的屋顶显得更加沧桑与沈寂;一些人,在河的两岸走动,各行其是,或是低头行路,或是驻足仰望,或是安坐休息,或是埋首读书,他们中的几个偶尔碰到熟人打个招呼,然后依旧各自归于孤独;一群灰色的鸽子,是最自由的,它们一会儿飞到河那边,一会儿落在河这边,有时候是一群,有时候是一只,全然不怕人们的身影。
阳光依旧柔柔地照着,无声无息,蔓延铺洒在河的两岸。
这1845年的阳光,久违的光明,让我产生无数的遐想。
此刻,我站在树荫底下,竭力思索着胖子这次的慷慨悲悯:
一,或许是,他个人最近遭遇了什么变故,使得他的性情大变,开始学会体谅他人。不过如果是这个原因,他为什么偏偏就对我一个人这般仁慈呢?
二,或许是,他平时的粗暴行径使得上级不悦,迫于无奈才使他决定做出如此体下的行为。这个理由有有点牵强,哪个上级会关注到此等蝇头小事呢?胖子的飞扬跋扈也不止一天两天了,没见过以前哪个上级体察过下情。
三,或许是,他在某些方面有求于我,想笼络人心。但是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我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怎么值得他这样委曲求全呢?
四,或许是,他就是要让我经受这种受宠若惊而又担惊受怕的痛苦折磨。但是我百思不得其解:我真和他有那种深仇大恨值得他如此处心积虑的对付我吗?
五,或许是,他想引诱我逃跑,然后给我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可以更加严酷地惩罚我。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就这样思索着,一方面一条条地数列着存在可能性的理由,一方面又一次次地把这些理由否定掉。我突然感觉头很痛,有点头晕目眩,差点跌倒在地,幸亏背后的树枝给了我坚强的依靠。
我现在就这样靠在树干上,沐浴着这1845年秋天的阳光,不时用痛苦思索后疲惫的眼神留意着胖子的一举一动。而他似乎也察觉到我在观察他,但他仍旧是专心致致于那些跳跃的鸽子,只是偶尔用眼神的余光不经意地朝我这个方向扫过。他的金黄的头发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灿烂,蜷缩的身影埋在他身后,默默无闻。
我终于忍不住想了,想上前过去问问胖子,但是我又迟疑了,对于主动和他交流,我还是有所顾忌的。但是,我必须想个办法,我不想再忍受这种虚妄的、甚至无中生有的疑虑的折磨了。我开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以求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似乎仍旧对我无动于衷,虽然我敢确定他已经察觉到我的一样反应了。
在一段时间的这种僵持局面之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朝胖子走去,我慢慢的挪动着步子,表情尽量显得自然平和。
我不详引起他的误会,以为我有什么不良企图。
阳光依旧普照着,草地上的露水不停地蒸发着,鸽子仍旧是目无旁人地飞来飞去,从河的那边到河的这边,路上的行人倒是渐行渐少,但依旧是各行其是。
“您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的吗!”胖子的这种出乎意料的热情让我受宠若惊,转而又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他心里怀着什么鬼胎。
“您好……长官……”我惶恐的接了一句。
“今天的太阳真好,你说是吗?”
“是的……真好,可是……”
“您和那个姑娘还有联系吗?”
“……”
“我觉得那姑娘蛮好的,为什么您……”
“您在说些什么?长官……”
“我是说,其实那个姑娘其实挺不错的,可是为什么你忍心弃之不顾,甚至铤而走险?”
“……”
我不知道胖子今天为什么突然和我唠叨这些,我已经完全地陷入了迷糊之中,我甚至开始怀疑这其中隐含着什么阴谋。
他嘴角微微歪向一边,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一手插在腰上,一手支撑在树干上,手指不停的轻轻敲击着树干,不时有树皮的碎屑掉落下来。
“长官,我不知道您想说些什么,请你明确告诉我好吗?我希望有个明确的答案,我不希望再受如此费神的精神上折磨。”
“折磨?”
“是的,我知道你平时看我不顺眼——不,我知道我平时不顺你的心,但是,长官,求你,别再折磨了,你告诉我究竟怎么了,然后我可以安心地回去。”
“嗨,伙计,先生,你在说些什么?我折磨你……”
“难道不是吗?”
“我发誓我没有,先生!”
“那您今天为什么对我这么客气?是安慰我吗?是不是你们做了什么处罚我的决定了……”
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儿,阳光似乎突然显得更加强烈了,风也微微地起来了,不时有枯黄的木叶飘落下来,像一只只蝴蝶。鸽子们在直直的阳光里穿行,扑棱扑棱地响,和着微微的风,似天空发出的声音。
“您相信有地狱吗?”
“不相信。”
“那么天堂呢?
“有。”
“其实有没有信仰又有什么关系,关键是,你活在这个世间,有多少人能够对你产生信仰,就是说你拥有多少权威。”
“……”
我已经完全的胡涂了,眼前的阳光越来越觉得刺眼,这1845年的阳光,在秋天仍旧是那样的强硬。
“不瞒你说,其实今天是你被释放的日子……今天不是放风……”
“啊……”
“上级有令,今天必须将你释放,我曾竭力反对,但是上级固执己见,我毫无办法。今后,我再也无法指挥你了,我感到很遗憾……”
“……”
“但是,上级允许我有最后一次机会在你面前表现权威,现在我宣布,不,也可以说是命令你,只要你能够从河的这岸游到河的对岸,你就将获得自由,永久的自由。”
胖子说完,低下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似乎如释重负,又似乎懊恼不已。
恍惚中,我又是一阵眩晕,我看到胖子在像我微笑,微笑中充满了不甘、懊恼与留恋。他金黄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灰色的鸽子还在不停的来回扑腾,偶尔撞到飘落的树叶。我感到秋天略显寒气的河流从我身上流过,从我的头颅流过,从我的血脉中流过,快要将我淹没。但是我不觉得冷,因为阳光与此同时也渗透到我的体内,它们一起在我的体内缓缓流动,这1845年的阳光,令这河流感到温暖,令我感到温暖。
我突然恢复了记忆:我于1835年在异国他乡因犯信仰缺失罪和背叛情人罪而被判入狱,我的本名叫韩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