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还是没有半点睡意。脑子里始终徘徊着那些绝望的场景,事实上,不只脑子里停不住胡乱的思想,身上的疼痛,也是遏抑不住。后背的持续酸痛,下腹部的疼痛,还有腿,胳膊,仿佛没有一处好的地方。最最要命的是肚子,越发地涨人,那种感觉真的很恐怖——女人肚子大,是在孕育新的生命,而我呢,却是在孕育死亡!我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时间属于我,但看看这空荡荡的病床,回想起之前在医院里看见的安徽那小子的痛楚,哎。这次回去,估计不会再有机会来这座城市了。
“A,要不我们下去走走吧,你去护士站那里借辆车子,这次过来,我一次也没下楼去,让你受够了苦。今天就要回去了,我们再下去看看吧!”我心疼地看着A,只是短短的三个月,她好象已经瘦掉了两大圈。是呀,自从她嫁给我,虽没有给过她奢华的生活,可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没受过半点的苦,可如今。
她揉揉发红的眼睛,一言不发,默默地起来,出去,又推着轮椅车回来,把我扶上轮椅车。我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满怀歉意地看看她,笑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来到医院楼前的草坪上,时间尚早,城市还在睡梦中。偶尔有早起的人,大抵忙碌于生活,匆匆地走过,没有人驻足于这片大草地前,也没有人享受着清新的空气。我贪婪地张着嘴,深深深呼吸。
“A,上次让你跟他们一起去市里好好逛逛,你一直不肯去,这次来,连医院的门都没出过,真是对不起你!以前答应你的,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做到。”
“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你不许耍赖,要兑现你的承诺哦!”
“但愿吧,我不会那么短命的,算命的讲过,我可以活到六十多岁,呵,结婚的时候,我跟你保证过,要照顾你四十年。”我笑了笑。可这种笑声在这宁静的清晨,显得那么地不合时宜。身上的痛楚,也让我的笑变了形,很快,四下里又平复了先前的宁静。
别了,这座美丽的城市。八点多的时候,驾驶员已经把车子开了过来。两个钟头之后,已经可以看见熟悉的家乡。心里不由得又恐惧起来。说真的,那一刻,我才有点明白先前一位病友害怕出院回家的原因了。第一次手术回来的时候,我心里是带着欢欣、激动。第二次回来,也是带着期望。可如今,这第三次,我除了带着一身的疼痛,就是那越来越厉害的恐惧了。
医生并不同意我出院,可我知道,在那个医院里一点用也没有,除了白白地浪费医药费外,便是安静地等待着死亡吧。隔壁病床的那位大爷,告诉我这个医院里已经连续走了几个人了。也许,我睡的那张病床,在我到来之前,也曾有过无数个生命的慢慢消逝吧。每次想到这个的时候,我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抵在我的后心,冰凉冰凉,跟着便是刺痛……我强烈地要求出院。我跟A说,你不让我回去,难道你要带着我的尸体回去?我知道,这样的话太伤人了,可我真的也很害怕,我不愿意流落他乡。
还是回到了家里,又看到了一个个熟悉的亲人的脸。他们都笑着,可我知道,他们的心里都在哭着,我的眼角也尽是抹不光的泪水。我躺在床上,肚子涨得难受,挣扎着起来,坐到沙发上,肚子又是涨得难受,还有说不清的疼痛,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
我终究还是变得歇斯底里起来。我大声地喊叫,我甚至想自己从楼上跳下去,真的,这样的痛苦,我无法再继续承受。可他们始终跟在我的身边,父母、A、女儿、弟弟……他们怕我做傻事,面对着他们三个月来的辛劳,我能有这样的勇气么!
或许,我的勇气已经被病痛折磨殆尽了。但看到女儿坐在一旁摆弄着她的玩具,我怎么能够放弃。我不服输,我不想放弃。不,绝对不可以放弃。
一夜无眠,全家人都无法入眠。我无法保持十分钟的安静。浑身的疼痛,此起彼伏,像是在比赛似的。我成了它们的可怜的玩具,更像是一个小丑,跳来跳去。天亮的时候,我又被送进了医院。看着主任医生脸上的表情,看着护士们的窃窃私语,我知道,还是不会有什么奇迹。
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这短暂的几天,我的时间已经被分解成每一分、每一秒。不是我珍惜时间的宝贵,而是病痛将这时间变得如此地难熬。我乞求医生给我用更好的药,乞求医生给我抽掉积水,我要A去给我买安眠药,要弟弟去给我买止疼药。可医生什么都不帮我。尽管给我抽掉了一点水,可跟着会输入更多的液体。我的疼痛愈来愈激烈。
那几天,我好想自己能有片刻的安宁,哪怕十分钟。我可以用四分钟亲亲女儿,告诉她要听大人的话,要好好学习,要做个好女孩;我可以用三分钟的时间抱抱A,跟她再回忆一下恋爱时的甜蜜,告诉她要把女儿好好抚养;再用两分钟的时间,好好看看父母,用我的手,去抚平他们额头的皱纹,告诉他们一定要保重身体;还有一分钟,就留给弟弟吧,让他给我点一支烟,告诉他,以后要好好照顾父母,好好照顾我的女儿……
可是,安静的十分钟,对我而言,已然是一个难以企及的美梦。我只能断断续续地跟他们说上几句,疼痛夹着烦躁便让我癫狂起来。
又是黑夜了,疼痛还在蔓延,烦躁还在持续。在我的强烈要求下,医生给我开了镇定,可没有用。针头刺进身体的时候,我好象看见了奶奶。她还是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满是慈祥地笑着。啊,奶奶,去年这个时候,我还在你的床前流泪,可你现在为何笑着在我床前?我猛地一惊,睁开眼睛,母亲干枯的脸出现在面前。奶奶,已经在去年离开了我们。那我看见的是什么?难道,她是来接我的?
也许,我真的不行了,剩下的时间很短暂了。下午的时候,医生给我做了引流术,之后便一直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听A说,医生给我输了好多液体,我才清醒过来。但清醒的代价,便是那没完没了难捱的疼痛。听以前的医生说过,像我这样的病,到了最后的时候,最危险的除了出血、便是昏迷了。医生一直不肯让我用安眠药、止疼药,便是怕我昏迷。可如今,我已经陷入过昏迷,连奶奶都来看我了!
“妈妈,A,你们让我回去吧,我要回家!”我大声地叫了起来。
折腾了许久,我被抬上了救护车。不知道为什么,躺上去的时候,我整个人顿时松弛了下来。我看看母亲的脸,看看A的脸,我还想看看窗外,可黑黝黝地什么都看不见。
我不时地询问到了哪里。当弟弟告诉已经快到家的时候,我仿佛透过车窗看见了自己熟悉的街道,曾走过的马路,对了,我好象又看见了奶奶,她在对我微笑。我不由得微笑起来。真的,这三个月来,那一刻,我的笑最最澄澈。
进了门,我已经无法再站起来,伯父他们都已经赶了过来,把我抬进了房间,放在自己的床上。突然,我想父亲了。“爸爸呢,他在哪里?”我不迭声地问着A。
父亲赶紧从门侧的阴影里闪出来,自我进门之后,他已经绝望得不敢再看我。曾经,鲜活的一个,他一直骄傲的儿子,如今,却被人用担架、用救护车送回家。这该是怎样的悲痛!
“爸爸,你要好好地……”我说不出话来,因为,我的眼睛里全是泪水,连鼻子里都是,嘴里也是。
终于,有人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那是母亲的。我太熟悉不过了,爸爸强忍着泪水,告诉我:“没事的,你好好休息,好好养病,回来就好!”
是呀,回来就好,那该是怎样的好呢!我转过头去,要A把女儿抱过来,我颤抖着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头发,“雨儿,你想爸爸么?”
“想的!”
想的,她寥寥的两个字,像是一只巨锤,就那么一下,我的心被彻底击碎。我不再说话,精神也逐渐涣散,思绪渐渐飘散……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成了一团云,从平地上慢慢飞起。离开床,离开房间,很快,便飞到了半空中,我看到了自己家的房子,看到许多人围在那里,看到了父母,还有A,还有许多的亲戚们,他们在大声地哭着……
一阵风过,我慢慢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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