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黑夜的身影尚未消退，远天的东方，依然一片黝黑，但屋里的灯依旧亮着。灯亮了一夜，我们也守了一夜。一夜无眠，脸上堆满了倦意，可还是无法掩饰内心的那种悲哀。

    凌晨三点半的时候，那位帮忙做事的邻居就出现在了院子里。父亲起身，走过去，递上一根香烟，便又折了回来，我们依旧沉浸的悲哀中。他一个人走过来，又一个人走进黑暗中，黑暗吞噬了他的身影，可不消片刻，在院子的角落里，有火光闪现。我立起身，走到院子里，看见他点着了火盆里的木柴，可能夜里的露水重，浓烈的烟迅速弥散开来，呛得我泪水再一次地流了出来。

    转过身去，屋里的灯孤独地亮着，尽管有许多人围坐在那里，却不是陪伴它的，也不发出一点声响。因为，人群中，奶奶独自躺着，安静地躺着！

    可我知道，奶奶再也不会发出声响了，所有关于她的一切已然成了回忆！

    奶奶走了！尽管奶奶已经是近九十岁的高龄了，可在我的意识里，奶奶是不会离开我们的！死亡与奶奶应该是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尽管岁月不饶人，到了这般的年岁，奶奶的身体还是一日日地衰弱了下来！尤其这两年，人变得消瘦，精神也差了很多！可我始终相信，奶奶会继续好好地活着。

    记忆中，奶奶的身体一直是很结实的！这从她人生的经历也能充分体现出来。

    奶奶出生在一个渔民的家庭，当然，这些往事都是从奶奶的嘴里听来的。幼年的时候，最喜欢围在奶奶的身边，不仅可以从奶奶那里得到意外的小食物，更可以从奶奶的嘴里听到许多许多的故事！那些苦难岁月里的颠沛流离……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爷爷也正在弄船，这让他们有了更多的相同话题。尽管生活很是辛苦，但爷爷的辛劳和奶奶的勤快，还是让一个家庭幸福地存在，跟着生出了包括父亲在内的七个孩子。可天不佑人，在我最小的叔叔刚刚几岁的时候，爷爷便撒手人寰。可以想象，在那样的一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七个孩子，怎么活得下去！

    可奶奶做到了！尽管因病和意味夭折了两个孩子，可能够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奶奶该付出了怎样的艰辛！

     夏夜的时候，奶奶会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对我们讲那些往事！奶奶时常会讲起爷爷过世后，别人对她的嘲笑！他们不相信奶奶会把五个孩子拉扯大！可奶奶做到了！父亲他们成长的背后，是奶奶一次又一次地流血、流汗！帮人家打零工、外出做季节工、到镇江割芦苇……奶奶说过，那时去镇江，根本没有车，靠的是两条腿……冬天的时候，西北风一阵阵地刮着，刺骨的江水一阵阵地涌上滩头，挤在芦苇丛里奋力地割着、割着……

    奶奶吃了很多很多的苦，所以，在她的眼中，今天的生活已经是无比幸福了！不用担心吃不饱，不用担心穿不暖！不仅如此，还可以在午后惬意地打打纸牌，或者去看看小戏！因此，走过艰辛的奶奶一直是快乐的！

    凭借着奶奶的辛劳，父亲他们都逐渐长大，也成了家，于是围在奶奶身边的便变成了我们这几个孙子。从儿子到孙子，隔了一代人，却让奶奶有了更多的快乐！按照我们那边的说法，人生来都是有罪的，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忙忙碌碌，就是为了赎罪的！成了家，有了孩子，把孩子拉扯大，跟着孩子成了家，再有了孩子的孩子，那么对于老人来说，一切受业都已结束，将来离开的时候，便不会再有罪！是否会因此上天堂，我们不得而知，但奶奶看见我们孙子的那种快乐，却是深深铭记在我们的脑海里！

   一点点的快乐，就在这祖孙两代人之间种下！直到奶奶离开之前，我们这几个孙子和奶奶都很亲的，亲近的让我的母亲时常开玩笑地说要吃奶奶的飞醋！这种亲近也很让我的一个姑奶奶伤心！她每次到奶奶这里来玩，都要羡慕奶奶好半天！她总是跟奶奶抱怨她的孙子根本就不理她！

    奶奶便呵呵地笑……

   

    可是，当清晨四点多的时候，当长号里吹出哀怨的声音时，我再一次地想到，再也无法看见奶奶的笑了！鼻子顿时酸了起来，泪水也禁不住流了下来！

    今年以来，奶奶的身体尤其不好！去医院检查后，医生都说年纪太大，这样的疾病只能靠自己调养！于是，当奶奶身体不适的时候，只能去医院吊水，补充一些营养成分，或者注射一些消炎的药。时间一天天地过去，每次不舒服，吊两天的水，人会精神很多。可奶奶是固执的人！当她觉得人好了一点之后，便不愿意再留在医院，就这样，反反复复，一直到她离开我们！

   奶奶的固执，应该跟奶奶的经历有关，事实上，在这样苦难的日子里，一个女人如果表现得软弱和无助，或许真的很难生活下去，更不用说什么抚养孩子了！奶奶很会做事，家里的、屋外的，她没有一样不会做！也做得很好，事实上，在爷爷离开之后，奶奶便独自操持着这个家。生活的重担，让奶奶变的很坚强，也很固执。

    可是，奶奶的坚强、奶奶的固执，并没有换来奇迹！只是在那一瞬间，她便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她生活了八十八年的世界！

    奶奶离开的前一天黄昏，哥哥打电话给我，告诉我奶奶身体又不好了！母亲她们已经将她的寿衣买了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心情顿时烦躁起来，挂断了哥哥的电话，还是不安，跟着又打电话回去。接电话的是母亲，她告诉我奶奶今天是不太好，但应该还能再过一段时间！

    母亲的话，像是给了我一个保证！尽管还是烦躁，可夜晚来临的时候，还是昏沉沉睡去。天明，睡醒的时候，又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母亲告诉我，奶奶比昨天好了很多！还吃了点东西！

    心中的一块石头坠下！——奶奶怎么会有事呢！她肯定会闯过去的，等到春节的时候，我们还要给她过九十岁呢！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要过去，下午四点的时候，手机响了，打来电话的是在扬州工作的弟弟，他告诉我，奶奶走了！

    刹那间，整个人仿佛空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忘记了挂电话，也忘记了说话，等到思绪重回到人间来时，鼻子已经酸得一塌糊涂，泪水也挂满了眼角。

    电话又响起，这回是哥哥打过来的，按了电话，并不去接！就这样呆呆地坐了几分钟，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弟弟的话：“奶奶走了！”又过了十来分钟的光景，电话再一次响起，这回是母亲打来的！她告诉我，奶奶走了，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奶奶一边和邻居说着话，一边走了！

    奶奶走的时候，子女、尤其是她最自豪的几个孙子，都未陪在她的身边，这很让我的母亲伤心！在家的几天时间里，每每谈到这个，母亲便失声哭出来。奶奶走了，她走的时候，我们并未陪在她的身侧，如今，她走了，我们应该赶回去再送她最后一程。

    守在姑妈家的楼下，当姑妈出现在面前的时候，走上去，一声：“奶奶走了！”话音未落，泪水便先挂在了眼角！姑妈猛地一楞，跟着大声哭了起来。安慰好她，两个人收拾好行李，坐了夜里的火车，先去镇江，再从镇江赶回家中！

    下了车，走进家里，看见奶奶的遗体就放在屋子靠墙的一侧，她的身前和脚后，各点着一盏油灯，她的脸上盖着块手巾，看不见她的脸！可是，可是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和我说话了，再也不能像往日一样，见着我会笑着叫一声：“小飞”！

    我拎着行李，傻傻地看着奶奶，姑妈却是大声号哭起来！邻居家的等一盏盏亮，又一盏盏灭，可姑妈的哭声却不停歇，悲伤在屋子里游荡，每个人的眼角都挂着泪水……

    

    和尚念完经，便各自归去，邻居们也各自归去，于是，奶奶的遗体旁，陪伴的全是她的子女、她的孙子、她的重孙……

    一夜的陪伴，一夜的忧伤凝集，四点半的时候，大家陆续起身，吃了点东西。五点的时候，做丧事的吹鼓手们已陆续赶到。一声声长号，在这个清凉的早晨，悠悠吹响，像是呼唤奶奶魂灵的归来，又像是在对另一个世界发出呐喊：“又有新魂前去报道……”

    长长的号角，吹出来的是绵绵不绝的忧伤，连着每个人的心。

    五点一刻的时候，送葬的队伍正式出发。奶奶的子女、晚辈，每个有孝巾的人都赶过来送她最后一程！大伯父走在队伍的最前列，四个儿子依次行进，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用桑木做成的哭丧棒，伯母、母亲和我们这些孙子辈以及重孙辈的走在后面，而我们的手中，则扛着用彩纸做的幡子。最后面的便是亲戚们。

    队伍缓慢地前进，东方的天际，已经隐约泛出了一点白。邻居们陆续地走出来，看着我们的队伍，也算是送奶奶的最后一程！

    哀乐声缓缓响起，飘荡在队伍的上空。

    从殡仪馆出来之后，整个人已经彻底空了！脑子里尽是刚才所看见奶奶的遗体躺在大厅的正中央的情形。奶奶的脸上是那么地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而已！可再看看大伯父手里所捧的骨灰盒，看看哥哥怀里抱着的奶奶的遗像，我知道，奶奶是真的离开我们了！永远不会再回来！

    到了墓地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野外的露水很重，到处都湿漉漉的，一如我们的忧伤。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回头、再回头……

    可什么都已结束，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了奶奶，有的只是那座新坟和我们的忧伤。再回头时，远远地只看见幡子在奶奶的坟前迎风飘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