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吉和罂粟花(韩静慧中篇)
(2010-08-12 08:2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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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吉野鸭子小院罂粟花查干伊蒙古中篇小说文化 |
分类: 成人文学中篇小说片段 |
发表于《民族文学》2010年8期,全文共2万字,计8章
额吉想,一定会被他们拖到铁路线旁边修铁路的地方,因为儿子就是修铁路的,儿子逃跑了,当然要她来补上一个缺口。
但是额吉想错了,她没有被拖到修铁路的地方。
走了很久很久,一直走到额吉两只脚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一股异香飘了过来。
额吉抽了抽鼻子:真是太香了,这是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声吆喝:“到了。”
于是有人给额吉解开了蒙在眼睛上的黑布。
额吉的眼睛一亮:啊,大片大片美丽的花,像海洋一样展现在眼前。
那花在阳光下放射着万紫千红的夺目光彩,美得让人眩目,香得让人眩晕!
这是到了什么地方?为什么有这么多排列整齐的美丽花儿?
草原上的花儿虽然很多,但那些花都是自然生长的,没有这样的整齐划一,这片花更像是人工种植的。
额吉认识草原上的石头花金莲花格桑花龙胆花甚至狼毒花等等几百种花,但就是不认识这种美丽鲜艳只有几个叶片的细高挑飘散着清香气息的花儿。
更让额吉高兴的是,在这片花海的左边,还有一片蓝盈盈的湖水。
湖面上各种鸟在飞翔,它们一会儿飞到天上,一会儿又俯冲到水面上嬉戏。成队的野鸭在湖水里兴奋地用翅膀扑棱棱地拍溅着浪花。
湖边的草地上,绿草茵茵,山花烂漫,五颜六色,似乎在和旁边那陌生而娇妍的人工花朵争艳斗美。
额吉虽然从小就生活在草原,但她没见过这么美的地方。
额吉闭着眼睛,深深地呼吸着花的清香和湖水带来的清新气息。
大自然带给额吉一阵舒心的愉悦,使她暂时忘却了身上的绳索,忘记了身上那些伤口带给她的剜心的疼痛。
虽然额吉还不到五十岁,但生活的艰辛让她的面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不少,但作为一个没见过世面的草原女人,她的心还非常非常单纯。
单纯到面对着这一切,她还是想问一问身边的人,这是哪里?这些花叫什么名字?
可是环顾左右,她没有见到一个像她一样的人。
旁边是一队队扛着长枪,穿着一样的黄军装的人,他们叽里咕噜说着额吉听不懂的话,在额吉的身边走过来走过去。
额吉不懂他们的话,也没见过这么多穿着同样衣服的人。额吉感到纳闷:这些人都是做什么的?他们为什么穿着同样的衣服,说着奇怪的话?
在额吉的眼睛里,这些人也一个模样,额吉根本无法把每个人单独分辨开来。
额吉没有见过这些,真的没有见过这些。她生长在草原的深处,她认识牛羊,认识地上爬的蛇,天上飞的鹰;见过蒙古族人穿的长袍,见过汉人穿的短衫,就是没见过这样的黄衣服。
额吉也不明白,这些人把她抓到这里来做什么?
一个穿黄衣服的人和一个穿黑衣服的人向额吉走过来,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穿黄衣服的人对黑衣服的人咕噜了几句。
穿黑衣的人用生硬的蒙语对额吉说:“老婆子,会做查干伊得吗?”
“查干伊得”(白食)是蒙古族人对以奶为原料做的食物的统称。
额吉点了点头。
黄衣服的人和黑衣服的人似乎对额吉的话很惊喜,满意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黄衣服的人又咕噜了几句。
黑衣服的人又问额吉:“老婆子,会做手把肉、油炸驼峰片吗?会烧羊蹄子吗?”
额吉愣了一下,手把肉和油炸驼峰片是会做,草原的女人谁不会做手把肉呀,但是烧羊蹄子自己还真没烧过,草原人吃羊蹄子都是煮、烤,没有烧的,他说的烧是不是烤呢?
额吉忐忑不安地点点头。
黄衣服的人和黑衣服的人又点点头,满意地露出了笑脸。
黄衣服的人一挥手指了指湖边上的一个砖房子,黑衣服的人就带额吉走了过去。
在一个院门前,黑衣服的人站住,指了指门口,用蒙语对额吉说:
“大婶,这里就是你住的地方,你进去以后洗个澡,把自己搞干净一点,过一个小时我来给你送肉,你今天晚上就给正村做一回蒙古饭菜。以后你就做正村的专业厨师,正村喜欢吃乌兰伊得蒙古风味的菜,主食就做蒙古馅饼或者荞麦煎饼……。”
“乌兰伊得”(红食)是蒙古族人对用牛羊肉做的食物的统称。
黑衣服人忽然变换的面孔让额吉发愣,他刚才不是粗鲁地叫我老婆子吗?怎么一转眼就叫我大婶?大婶是汉人的叫法,在东蒙地区,汉人和蒙古人从历史上就杂居。额吉知道,大婶是汉人对中年女人的尊称。
黑衣服的人又对额吉说:大婶,以后你就叫我民乐好了,有什么事你就招呼我。
这个叫民乐的人给额吉推开了院门,然后随手带上了门走了。
额吉没有动,她也没有听见民乐离开的脚步。
额吉走进了小院,看见小院的土地上长着些野草,野草告诉她,这房子最少是夏天以前就盖好的,否则不会长出这么多的草。当然也可能是盖房子的时候就没破坏这些草。
小院不大,也就是五张毡子那么大的地方,然后就是一个窗台,一个门。推门走进去,额吉看见了一个灶台,灶台的旁边堆着柴禾。
额吉掀开锅,看见那锅底已经长了一层黄乎乎的铁锈。看来,已经好久没有做过饭了。
在挨着灶台的旁边有一个门,推开门,额吉就看见了一张床,床上铺着洁白的床单。
看见床,额吉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她四仰八叉地躺了上去。她累了,她实在太累了。床角上的一个东西咯了她一下,她闭着眼睛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东西。
额吉摸索着把这个东西拿了起来,她睁开眼睛看着这个东西,没想到却看见了一张浮肿的脸。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呀,披散下来的头发随意地耷拉在脏污的鬓角上,划伤的脸颊上是已经干枯的血迹,苍白的嘴唇上已经干得脱皮,唯有一双眼睛还流动着无法打压下去的灵气。
额吉像烫着手一样将这东西扔在了地上,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她没有看过镜子,真的没有。
她不明白这东西怎么把自己照了出来,这真是一个妖怪呀。
因为镜子的刺激,她身体的累消失得无影无踪。
(二)
那一晚,额吉用心地给正村做了一顿香喷喷的油炸驼峰片、羊杂汤,还熬了可口的奶茶,并在奶茶里加了黄油和盐。用荞麦粉做了煎饼。
正村吃完从内室走出来,心满意足,对着站在门口等着拿食盒的额吉频频地伸出大拇指。
正村对民乐咕噜了几句,民乐对额吉说:“你做的羊杂汤很好,你回去吧。”
额吉松了一口气,转身走出了正村住的地方。
额吉提着空空的食盒往回走,心里想:这人还挺能吃,都吃光了。
额吉觉得,自己做的饭,应该是两个人的饭量。
根据正村的要求,额吉还做了蒙古奶酒。
额吉把民乐送来的鲜奶入桶,然后加少量的嗜酸奶汁做引子,每天搅拌一次。放了三天后,把发好的奶放在锅里加温,锅上扣一个无底的大桶,又在大口朝下的桶内壁挂上了4个小罐。
然后,额吉又搬起一个铁锅坐在大桶上边,并在铁锅里装满冷水。
做完这一切后,额吉撩起长袍坐在了灶火前,将木柴一块块地塞进了灶塘里。
灶塘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烧,映红了额吉安详的脸。
随着锅里的热气冉冉上升,变成水气的酸奶遇到冷铁锅凝成了无数的小水珠,那水珠叮当做响地一滴又一滴的全滴入到那四个小罐罐里。
当额吉将小罐里的液体必恭必敬地端到正村的面前时,正村端起来一饮而尽,喝了一碗又一碗。
喝过酒后的正村异常高兴,他兴奋地拍着大腿哼哼哑哑地唱起了日本歌……
那以后,额吉就成了正村个人的专用厨师。
正村对额吉很客气,说话也很有礼貌,为了额吉能穿得干净一点,正村还叫民乐给额吉送了一匹缎子,让额吉做蒙古袍。
因为正村对额吉客气,所以正村手下那些当兵的见着额吉也都很客气,没有人敢惹额吉。
开始的时候,额吉的门口还站着当兵的,监视着额吉的一举一动,后来也放松了警惕,那当兵的也撤走了,额吉出出入入很自由,没有了任何的限制。
虽然可以自由出入,但额吉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任何认识的人,她的出入也仅限于在门口坐着,远远地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陌生而鲜艳的花朵,然后陷入到无边的遐想之中。
有一天,她鬼使神差地钻进了花丛里,端坐在那一堆鲜艳的花朵之中,她想闻个够,闻个饱,这花真是太香了。
临走的时候,她摘了一些花瓣塞进了肥大的袍子里。
她回屋后,将那些花瓣平铺在床上,一片花瓣代表她来的一个日子,她算了算,自己已经来了半个月了。她把这些代表日子的花瓣用线穿起来挂在床头上,每天闻着这些花瓣吐出来的芬芳入睡,她就忘记了思念儿子的痛苦。
儿子被抓去修铁路了,但不久就从修路的地方逃走,到现在不知下落。而被抓走去挖煤的政府一直也没有什么音信。
对这些,额吉尽量不去想,不去碰,一但碰到她的心就抽搐地疼痛。
那以后的每一个日子,她都摘一枚花瓣回家,不多摘,就摘一片;摘多了,她怕搞乱了日子。
就在那个日子里,民乐送来了两只野鸭。一只已经死了,一只还在生死线上做挣扎,这是正村的士兵刚在湖边给正村打的野味,送来让额吉烧了给正村吃。
额吉烧了一锅开水想褪鸭毛,当她抱着那只奄奄一息的野鸭往开水锅要按下去的时候,那鸭睁开圆圆的眼睛看了看额吉,满眼都是哀求和恐惧,一种对生命的留恋和绝望立刻传递给了额吉。
额吉立刻停下了手,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滴到那鸭子的头上。
她从灶坑里抓了一把草灰敷在鸭子的伤口上,然后把它藏到床下边,还用碎蔬菜叶拌了点面粉放到它嘴边,然后就开始烧另一只鸭子肉。
为了能在肉量上骗过正村,她把昨天剩下的半只鸡也掺到鸭子肉里,多放糖和辣椒等调料,这样就使得鸭肉和鸡肉的味道完全融合到一起,吃的时候根本就分不出哪块是野鸭肉,哪块是鸡肉的味道。
那个晚上,正好是半夜的时候,夜黑风高。额吉蒙古袍鼓鼓地走出了小院,走到湖边,额吉掏出鸭子说:阿弥陀佛,你赶快逃命吧,逃到湖里去,越远越好。
然后,额吉就转身快速地往回逃。
当她回到自己的小院,屁股还没坐热乎,就听见了“当,当,当”有节奏的叩门声音,额吉吓了一大跳:啊,完了,一定是正村发现鸭子的肉少了。
额吉硬着头皮打开了大门。
她没有看见士兵,却看见那只受伤的野鸭昂着脑袋在看着她。
额吉吓了一跳,她慌忙左右看看,发现旁边并没有别人的时候,快速地抱起了那只鸭子,将门关上。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你怎么不逃命呀?你这条傻鸭子呀,你是想进油锅呀!
那傻鸭子依偎在额吉的怀里,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站在门口时的恐惧,有的只是信任和依赖。它用扁扁的嘴巴蹭额吉的手,仿佛在说,外边已经没有了安全的地方,只有这里才是最安全的,何况自己受了伤,已经飞不远、飞不动了。
是呀,那蓝盈盈的湖水边上,白天里到处是一队队穿着黄色军装的人,他们扛着枪,动不动就端起来向湖水和天上射击,这里已经失去以往的宁静。
于是,这个野鸭子从此就变成了家鸭,留在了额吉的小院里。
草原上的女人都是勤劳的,额吉来了以后,小院变了样。院里有了花,有了草。额吉还从河边移来一棵沙柳树种在院中间。
野鸭子在小院里迈着悠闲的步子慢腾腾地走着,好像他早就是这个小院的主人似的。
野鸭子也有了自己的名字,叫“诗诗”。
其实额吉根本没给它起过名字,只是喂食的时候,她的两片嘴唇微微张开,发出“是……是……”的声音招呼他。
可是野鸭子自作多情,以为“诗诗”就是额吉给自己起的名字,而且这名字是那么的浪漫和富有诗意。它根本就不知道,它面前这个善良的老妈妈一个大字都不认识,跟本不了解“是”和“诗”有什么区别。
野鸭子有了这个浪漫的名字更快乐了,一听见额吉“是……是……”的叫声,它就美孜孜地嘎嘎叫着,跑到额吉的身边。
可是它的嘎嘎大叫却吓坏了额吉:小祖宗,别叫了,别叫了,再这样叫真的要下油锅了。
于是,野鸭子最高兴的时候,也就是额吉最郁闷的时候,这个时候野鸭子总要受到关禁闭惩罚的。
为了不被人发现,额吉在自己的床底下准备了一只纸箱子,当有人来给送东西或者给正村端饭菜的时候,额吉就会把鸭子放到这个箱子里,放进去之前,还不忘记用布条子把它的嘴巴缠上。
所以,野鸭子非常痛恨那些穿着黄军装的人,那些人不但把自己打伤,还每天必须让它当两回哑巴。
有一天下午,额吉伺候完正村吃饭,又去地里摘花瓣。因为她每天都要去摘一枚花瓣。
但刚出门口,她就发现,往日那些鲜艳的花朵没有了,代之而来的是一个个小包包。
她愣了,这是一些什么小包包?
为了记住日子,她只好在地上拣了一片落叶,然后摘了一个小包包走了回去。
到了家,她把落叶穿在线上,又用针扎了一下那包包,那包立刻流出了白得像像乳汁一样的东西。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久后的一天,额吉站在小院里听见外边有杂乱的声音,她走出去查看,发现那地里忽然多了许多许多的人,有穿短衫的汉人,也有穿蒙古袍的蒙古人。
这些人每人左手拿着碗,右手拿着一把小刀,站在花地里割那小包包,刀子落下,包皮上就流出乳白色的汁液,那液体顺着圆形的刀口转了一个圈就滴进了碗里。
地梗边上,站着一队队穿黄衣服端着枪的兵,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干活的人。
一旦有人偷懒,那些穿黄衣服的人就发出训斥和打骂的声音。
额吉的心怦怦地跳着:这是在干什么?他们割那些包包做什么?
那白色的液体看来很金贵呀,否则为什么有这么多人看着管着。
额吉走进小院插上门,跑到屋里重新端详那些被她摘来的小包包。
她划开一个包,用舌头舔那些汁液,苦的。
她又扒开一个包,发现里边是黑色的子粒,她把那些子粒放进嘴巴里嚼了一下,一股异香立刻通过舌尖向全身传递!
啊,这东西真是太香太好吃了。
额吉扒开一个包包又扒开一个包包,吃了一把籽又吃了一把籽,她贪婪地嚼着嚼着……
那以后的每一个日子,额吉就多了一个任务,就是去地里偷那些包包吃。
额吉忘记了痛苦,她甚至对自己目前的日子很满足。(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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