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屋外，母亲在屋内

 

陈惠芳

 

1

 

那一天早晨，

父亲突然走出了老屋，

不再回来。

浓重的宁乡口音，飘飘渺渺。

父亲说，他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2

 

父亲走了，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屋内。

母亲哭嘶了喉咙。

最后，一点声响也没有了，

只剩下灰暗的眼睛，

和几滴浓得化不开的眼泪。

 

3

 

父亲的墓碑刻好的那一天，

上了年纪的大哥，搀扶着母亲，

慢慢地爬上了屋后的山坡。

母亲耳背，但看得清墓碑上的字。

右边是父亲，左边是母亲。

母亲摸了摸父亲的名字，

看了看自己的名字，露出了一丝微笑。

 

4

 

过了一个清明，

又到了一个清明。

挂青的日子开始了。

父亲不喜欢热闹，喜欢清静。

这一回，我烧了一小堆钱纸，

放了一小盘鞭炮。

鞠躬的时候，我看见影子贴在地上，

跟父亲很近。

 

5

 

拜了父亲，我回到屋内，

母亲还坐在那条椅子上。

她一遍一遍地叮嘱我保重身体，

我也一遍一遍地回复请她放心。

母亲知道满崽也老了。

我望着母亲清瘦的脸，

也知道曾经的月亮，不再丰满。

 

6

 

父亲走了，父亲的相片镶嵌在堂屋里。

他的目光一直看着大门。

来来往往的是母亲，是子孙，

还有左邻右舍。

一年以前，铝壶里的米酒还冒着热气，

父亲喝了一口，三更半夜还说好酒。

 

7

 

父亲走了，我还有母亲。

九十岁的父亲走了，

我还有九十岁的母亲。

我坐在母亲的旁边，

像依偎着一本厚厚的字典。

即便我目不识丁，

也能解读人间的眷恋，

以及慢慢逼近的黄昏。

 

8

 

屋前的田野，还没有翻耕。

低矮的油菜花，褪去了耀眼的颜色。

母亲一个人坐在屋内，

清清爽爽地坐在屋内。

我的母亲是一个漂亮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一个年迈的母亲。

 

9

 

我要回长沙了。

车子转了一个向，

母亲的身影从左边移到了右边。

我听见了低低的哭泣声。

母亲不舍。

后视镜里，已看不见母亲。

我打开车窗，隐忍了一下眼眶，

假装故乡的风，将我揪紧的心扉吹开。

 

（《诗选刊》2021年第6期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