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坛静女”卜寸丹

陈惠芳

 

    在益阳《散文诗刊》编辑部，有两个不可或缺的“女人”。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冯明德。长发飘飘。后面看上去像女人，前面看上去像猛男。
    一个是大家闺秀的卜寸丹。两条很长的辫子，最喜欢穿红衣服，说话走路都是安安静静的。
    用一句湘方言，这两个人“配死了火”，意思是“配合默契”。
    一个主编，一个副主编。一个主外，一个主内。一个动态，一个静态。一个大大咧咧，一个细声细气。一个像女的，一个是女的。
    总之，卜寸丹是一个文静的诗人，堪称“诗坛静女”。 她的散文诗集《物事》，其实是“人事”。静静的人，静静的物，静静的人物。
    我与卜寸丹并不太熟，差不多是“半生不熟”。为什么这么讲呢？自出道以来，正式的见面只有两次。
    一次在益阳。那天正好是“世界读书日”。我读了益阳古城这本书，也读了卜寸丹这个人。
    一次在长沙。卜寸丹是“资江号子”作品分享会的三大主角之一，我读了她的诗。
    其余的时候，只见过她的背影、侧影以及朦朦胧胧的影。与她说话的次数，比举起酒杯的次数还要少很多。
    惭愧之时，并不妨碍我品赏她的诗。我总觉得她的诗中，有一种绵长的“巫风”。以至于，我最初准备把她称为“诗坛巫女”。她对社会、自然的洞察力，非常敏锐，却用不露声色的方式表达。娓娓道来，读者不知不觉进入了亮丽而迷离的深宫，被富有弹性的语言弄疼，并在疼痛之中感到愉悦与醒悟。
    卜寸丹的诗歌，是凝固了的火焰，是冰冻了的热烈。这样的一个“静女”，内心中断定包裹着无穷无尽的风暴。
    女人的年龄与出身，是不便打听的。在卜寸丹的简介中，我看到了千篇一律的自述。“读书写字，相夫教子，永居家乡。”这不意味着她的刻板，更不意味着她的诗歌缺少灵性。她的家乡当然是益阳，一个被称为“银城”的地方。我设想着：古梅山的巫风与浩荡的洞庭风对流、冲撞、交织、融合的时候，卜寸丹会鼓荡和摇曳着怎样的诗情，将万千气象一一倾吐？她貌似弱不禁风，却以韧性的对诗歌的热爱，化解了与生俱来的烦忧与沧桑。
    心态好的诗人，永远是年轻的。喧嚣的尘世，要“静”。静心，才能让诗歌的翅膀没有功利地、自由地飞翔。这样的共勉，不惧风吹雨打。

 

                                                 2017年3月30日凌晨于长沙德润园

 

（2016年4月23日，世界读书日，摄于益阳。）

（2016年8月6日，“资江号子”作品分享会，摄于长沙。）

 

  

★ 卜寸丹的诗 ★

 

☆ 父 ☆

  

“我用纯正的血脉涵养你。”

“我给你骨头与眼力。”

父站立天地之间，摔碎神龛、案头供奉的泥像。

“我从不俘获与模仿。我只创造。”

 

☆ 娘 ☆

 

“我是爱，万物的起始。”

“我没有形体与灵魂。如水。”

娘在星光下梳理长发，娘不屑于疼痛或毁灭。

“我既抚育凶暴的豺狼，也掩埋眼泪，和凤冠霞帔、十里红妆。”

 

☆ 戏子 ☆

 

“我是谁？”

“我是你，是他，是众生，是人世的拼图。”

“我一只眼睛里盛放着玫瑰，一只眼睛里缀满了星辰。”

“我沉溺于遭遇，涌动的幻象，而不能自拔。”

轻轻揭开那张薄薄的面具。

空洞之目猝然显露。

“别扔掉它！失去它，我不能生活，也没有了命。”

 

☆ 陌生人 ☆

 

“放手，你揪住了我的尾巴。”

“我把心窝子都掏给你了，你还不相信？”

“谁替我作证？”

陌生人旁观一切。陌生人守口如瓶。

 

☆ 精神病患者 ☆

  

“我是疯子！永远恐惧、狂躁、像风一样不定。”

葵花朵朵。像忧郁的梦境。

现实世界被一只巨手拽拉着。

“我困在自己的领地，再也跑不出去。”

“谁认识我？回去，是一条多么遥远的路。”

 

☆ 催眠者 ☆

 

呵，可怜的人，

他像是睡着了。连同他的不可听闻的秘密，

那些岁月底版里，不可磨灭的浪漫、裂缝与伤。

他醒了。那些秘密像不离不弃的影子，

从沉默到沉默。

 

☆ 盲者 ☆

 

除了简单的竹杖，

再没有什么可以隔断我，完全地堕入黑暗，

像墙角一粒尘埃，隐藏于人世，

但我深知，

光明还在头顶，生活还在缓慢地继续。

 

☆ 手艺人 ☆

 

呵，这些神的使者，

耍皮影戏的人、染蓝印花布的人、捏糖人的人、

用红绸布打底漆漆的人、扎冥屋的人、刻墓碑的人……

体面的手指，拂去民间的尘灰，

他们最贴近土地。他们因卑微惆怅得没有了名姓。

 

 

（原载“湖南作家网”2016-08-17）

 

 

★ 2016诗歌档案·卜寸丹自选诗14首 ★

 

☆ 失语者 ☆

 

像一只小豹子

我忽然发现牙齿、爪子和尾巴

是多么好用

它们锋利地逼近所有事物

鞭打  撕扯  吸吮  舔舐

直至将一具骸骨裸呈于旷野

 

安静如初

一下子  我们失去了所有声音

 

☆ 真相 ☆

  

阳光下  一堵墙被粉饰

石灰  油漆  颜料

甚至旁边树木投过来的一整块叶与枝的影子

不要说话  并且闭上你的眼睛

让风中的一切安息

让飞翔的种子落入陌生但温暖的泥土

 

这个秋天

你所看到的  即是全部的真相

 

☆ 孕育 ☆

 

我怎么也止不住悲伤和奔跑

孕育的尘世这么硕大无朋  无法突围

我沾染了爱的气息  烟熏的气息

像骨血无法剥离

青山之外  江流之外

时光与生活漫无边际

我忽然充满畏惧和胆怯

缄默中  我早已不是一个纯净的孩子

 

☆ 1月29日的中午 ☆

 

让我燧木取火远离湿冷与黑暗

让我的油菜与呼唤早一点看到春天的光芒

让我亲爱的妹妹在干净的民间流落                       

让她眼里的流水长满鱼群与柔软的水草

 

让我在忧伤的时候看到星辰与茂盛的事物

让我忘记挣扎  越来越心气平和

我根本无法触碰命运之羽  我永远不问

稻穗黄了  她们将去哪里

  

☆ 像流水一样 ☆

  

我只能这样

贴着大地行走

裹挟鲜花、树枝的尸体

鸟影、天光、水草及游鱼

雕刻的幻象

岸，或是无岸

密密麻麻的流水

终于淌成大街上的人群

乡野葱茏的草叶

而这一切都会像流水一样

万物那么阔大

我仍是一眼间就望到了他们的尽头

 

☆ 劫 ☆

 

我要卸下年轻的妆容

像一块透明的玻璃  那么易碎

我看见我的小鹿奔跑过来

它要栖止于我体内

它用身上的花粉呼吸

它用暗灰的眼睛里的忧伤灼伤我

它一刻也不得安歇  卷动小小风暴

它终结  风暴也跟着终结

我并不惊讶

春天来了  我像是一朵桃花复活过来

艳惊四座

 

☆ 安静 ☆

 

我将绛褐、月白、墨灰涂在画布上               

倾倒的陶罐是安静的

再添上鹅黄  果子是安静的

一切有形的事物

从我们的声音、线条、舞蹈里朗诵出来

它们的呼唤与悲伤也是安静的

 

多么漫长的黑夜呵  我的善良的孩子

除了这些颜色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安静的、发亮的

 

☆ 神秘之果 ☆

 

我相信神灵无处不在

他的青色袍子  巨翅一样张开

播下神秘的种子  和黑亮的快乐

他让世间万物存在  但并不将它们描述

 

最后  他隐藏在一个孩子的画框

那些战栗与流动止息

所有的内心安定下来

他与我们  同时看见了那从泥土中孕育而来的

蔚蓝之果

 

☆ 在秋天，神明飞过 ☆

  

我总以为

写下这一句  便永不会再写

轻微的疼痛沿着经脉与关节游走

我一遍一遍默诵这些酒与果实

直至心潮如涌

所有的秘密成为陶罐上的一个符号

 

我将笑容绽放  深陷于一场绝望的追逐

时间冷却成铁

我的一生尽可以变得沉重  空空荡荡

在秋天  神明飞过

我知道是谁最先献出了火焰与悲伤

 

☆ 我比花朵更遥远 ☆

  

所有的花朵打开

那些火焰的影子  像蝴蝶的一生

再也不能回到茧  再也不能闭合

此刻暗夜的潮汐  多么陌生

脸庞与脸庞不断融合  需要辨识

那些坚实的种子与果核  站在尽头

在这途中  我不会与任何人相遇

我比花朵更遥远

我的歌唱  没有归途

 

☆ 妈妈，我要在春天里画下花朵 ☆

 

妈妈  我要在春天里画下花朵

她是欢笑的  永远也不会枯萎

我要画下梦境

这样  当她绽放的时候

就会有一只蝴蝶飞过  看到她的美丽

妈妈  你该知道

她缤纷的衣裙不是我的颜料

那是她天生的

 

☆ 我只看见星辰 ☆

 

林木荫翳  制造永恒的幻景

那些光亮的斑点  我怎么能够接近

它们没有花边  安静如祭台上的苹果

它们是一群花斑豹子

流浪在一截短促的梦境

 

它们印在了我的全身

我肆意挥霍的身体  响起倾诉般的音调

那件衣衫  开满童年温热的花束

所有的都将不存在

薄薄的影子与肉身

我轻易说出的爱与幸福

那些苦难与悲伤也会轻易在沉默中消失

必成腐烂之果

 

从你敞开的大地之上 高树之上

我终将只看见星辰

 

☆ 打开 ☆

 

打开你自己  以获得惊悸与战栗

尘土、光亮与阴性的事物

在世间流传

打开它们  打开那最沉痛的底端

像自然反复倾诉的无穷教义

像流水之奔

打开幻景  一面面无形之镜

我囿于那些隐秘的空间

等待春天  等待鸟一样自由的姿态

将我唤醒

 

☆ 我所爱的黑 ☆

 

我所爱的黑在故乡以南

那些稠密的植株永存于记忆与梦境

它们不断地复活与萌生

在雨雾中平静呼吸

神秘的七星灶  命里的金花

我所爱的黑终归流离光焰之上

烘焙  压制  发酵

用体内的纯洁与光明

轻轻获得并说出自己的神谕之名

 

我所爱的黑无从选择

像黑夜来临  影子将遮蔽道路与物件

像万物都有缝隙与美丽的暗纹

像轻烟通过上升获取重量

像我们摒弃声名的生活

像那些静默时光里的悲欢

在故乡以南  我所爱的黑

是深邃而敏感的爱与伤痛      

是我黑黝黝的兄弟

他的温柔与坚硬  都如野兽的啸叫

  

 

（原载“二里半诗群”2016-12-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