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合

 

合说的是诗歌的结尾。一个好的富有创造力和艺术魅力的结尾，可以诗歌境界拓展得更开阔、把诗歌意旨开据得更深刻，把诗歌情感升华得更彩。诗人们都喜欢在结尾这个地方苦心经营，独处机杼，留下了很多经典名作。常见的结尾方法，有以下几种：

 

(1)以景结尾。就是在结尾的时候以写景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寄托，从终于含着无尽的言外之意。比如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诗的结尾一句表面看来全是写景，其实是诗人巧妙地将依依惜别的深情寄托在对自然景物的动态描写之中，将情与景完全交融在了一起，真正做到了含不尽之情见于言外。这个结句以景写情，回味无穷。如果不用景物描写，我们试着改成以下三种方案，比较一下效果。

改稿一：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剩有相思心上流。

改稿二：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不尽声情入梦流。

改稿三：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寂寞凭栏双泪流。

三个修改方案，把尾句都是改成了直抒胸脆的句子，各有千秋，但是原稿不直接说思念，反而显得思念更加绵长，更有余韵。

 

(2)以情结尾。就是结句以抒情的句子收束全篇。我们来看看孟浩然的《送杜十四之江南》：

荆吴相接水为乡，君去春江正渺茫。

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结尾一句直接抒情，把诗人的心中深情清晰地表达了出来，既抒发了自己的离别之苦，又不流于直白浅露，而是留着悠悠的余味，令人非常感动。唐人武元衡的《鄂渚送友》：

云帆淼淼巴陵渡，烟树苍苍故鄢城。

江上梅花无数落，送君南浦不胜情。

 

这首诗的结尾也是直接抒情，技术层面可圈可点的地方不多，但是比较顺畅，诗词中采用这种方法来结束全篇的作品不少。

 

(3)以理结尾。也就是白居易说的那种“卒章显其志”，在结尾直截了当地揭示主题。比如苏东坡的《题西林壁》：

 

横着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户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歌的最后结尾非常巧妙、如果没有最后这一句“只缘身在中“、整首诗就将黯然失色。而还因为有了最后一句说理、前面三句就成了好的键势，到最后一个高潮、夏然而止、如载奔马、辞意俱尽、可以说是个结尾放活了一首诗。

 

今人陶武先先生游庐山，写出另外一种风貌：

 

层密叠翠雾紫峰，洞府丛林道不同。

要识匡庐真面目，还须出入此山中。

 

诗人这里同样采用了以理结尾的结句方法。

 

再请看性牧的《送隐者一绝》：

无煤径路草萧萧，自古云林远市朝。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

 

这首诗也是以理结尾的范例。诗人表面是说世间最公道的东西只有白发、即使是权责头顶也不会放过不管。实际上是汉生命脑弱，岁月无情，倡导一种旷达从容的人生态度。

 

(4)以问结尾。用疑问句、设问句、反问句等结尾、留下一个丰富的思维空间让读者去品赏，从而获得更鲜明突出的艺术感悟。这是一种很别致的结尾方式、警醒深刻、含蓄深沉、引人入胜、所以许多诗人都很喜欢采用。如李商隐的《马嵬》（其二）: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体。

空闻虎旅传宵拆，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结尾用疑问句，表达了作者深刻的思考和深深的忧思。

再如白居易的《初入香山院对月》：

 

老住香山初到夜，秋逢白月正圆时。

从今便是家山月，试问清光知不知？

 

结尾用疑问句，表达了作者澄澈豁达的多情之心。

再比如高适的《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用反问句来结尾，语气强悍畅快，表达了作者对朋友才华人品的信任，并饱含了作者无限的劝勉慰藉之情。

 

再比如白居易的《放言》：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著。

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全诗用一个假设的疑问收尾，“字唯其少，意唯其多”，虚晃一枪，精心创造出一种议论的效果、比再增加万千议论还有力量。在诗歌结尾、尽管有问、却常常没有回答。这是律诗、绝句以间结尾方式中的一个突出特色。间句不直接回答，读者就获得了更多的思考空间，诗歌也就获得了更多的深长韵味。比如唐韦庄的《东阳酒家赠别二绝句》(其二）:

 

天涯方叹异乡身，又向天涯别故人。

明日五更孤店月，醉醒何处泪沾巾？

 

全诗在一个凄凉的问话中结束，自然流畅，没有一唱三叹的文笔，也没有多余的回答，却也甜畅地表达了自己离别之后的万千感慨。

 

再比如更有名些的贺知章《回乡偶书》：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全诗在一个欢快的问话中结束，自然流畅，没有一唱三叹的文笔，也没有多余的回答，却也甜畅地表达了自己回乡之后的万千感慨。

 

(5)用喻结尾。就是用比喻来收束全篇，比如贾至的《巴陵夜别王八员外》：

 

柳絮飞时别洛阳，梅花发后到三湘。

世情已逐浮云散，离恨空随江水长。

 

“柳絮”“梅花”写的是从春到冬，结尾用流水来比喻离恨，意味深长，即景及情，颇见巧思。“空”字既写王八员外除离恨外别无长物，也写自己心中因为朋友远去而空无所有。王八员外被贬，贾至给他送行，彼此在巴陵分别。因为都是被贬谪，所以不说离情而说离恨，不仅是因为调和平厌，而且也确实有很怨相杂于心头。王八是一位姓王的排行第八的朋友，这里不是贬义。

 

再比如宋人冯坦的《绝句》：

莫道经霜不见花，小春风景属山家。

满山红叶斜阳映，却似桃源一片霞。

 

最后一句把“红叶”比喻为红霞，色彩鲜明，夺人眼目。

(6)以事结尾。以平叙来结束全篇的一种方法。比如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这首诗的结尾并没有什么雕琢，而是平铺直叙了自己的所见。诗人来到大林寺，山下四月已是落红满地、芳菲已尽了，但没想到在大林寺中，又遇上了意想不到的春景——一片盛开的桃花。结尾似乎没有什么深奥、巧妙的构思，只不过是把深山里的特定物候做了一番记述而已。可是从这平淡的结尾中，我们却感受到一种自然和谐的意境和深遂灵动的情趣。

 

再比如唐人卢仝的《山中一绝》：

饥食松花渴饮泉，偶从山后到山前。

阳坡软草厚如织，因与鹿麛mi相伴眠。

 

“麛”即幼兽。诗人直陈其事，却又引出读者悠悠遐思万千。还请看唐人郑谷的《赠日东鉴禅师》：

 

故国无心渡海潮，老禅方丈倚中条。

夜深雨绝松堂静，一点山萤照寂寥。

 

最后一句直言眼前事，古人称道说骨色神韵，俯视众流。

 

合的总结：

(1)以景结尾。就是在结尾的时候以写景来表达自己的情感和寄托，从终于含着无尽的言外之意。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2)以情结尾。就是结句以抒情的句子收束全篇。孟浩然的《送杜十四之江南》。

(3)以理结尾。也就是白居易说的那种“卒章显其志”，在结尾直截了当地揭示主题。苏东坡的《题西林壁》。

(4)以问结尾。用疑问句、设问句、反问句等结尾、留下一个丰富的思维空间让读者去品赏，从而获得更鲜明突出的艺术感悟。白居易的《初入香山院对月》

(5)用喻结尾。就是用比喻来收束全篇。贾至的《巴陵夜别王八员外》。

(6)以事结尾。以平叙来结束全篇的一种方法。白居易的《大林寺桃花》。

所谓结构技巧，仅仅是个人阅读创作时的一些心得体会。绝句的起承转合，正如前人所言：“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柱对峙，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闲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强致也。”

创作过程之中，要灵活运用，自由掌握。有的诗歌起承转合的痕迹并不明显，却也成为千古名篇。下面简单介绍四种古人绝句中模糊起承转合的“法”外开花的艺术实践方式。

 

起承转合之外的四种结构方式，如下：

第一种，“Y”字型的结构。即把起、承合为一体，第一、二句采用并列的句式。比如唐白居易的《送苏州李使君赴那二绝句》（其二）:馆娃宫深春日长，乌鹊桥高秋夜凉。风月不知人世变，奉君直似奉吴王。

再如唐孟郊的《洛桥晚望》：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孟郊诗句句写“望”，笔笔含情。诗人通过前面两句蓄势而发，由近到远，层次分明，最后两句转合潇洒，画龙点睛，用劲健的笔力营造出壮阔的气象和高洁的境界。雪月交辉，美感十足。

再如唐王之涣的《登鹤雀楼》：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第一句写西望，第二句写东眺。这两句联合起来，在从西到东的视野中营造了一个宏大的空间，实际是为了烘托鹤雀楼之高。随后抒情视角由平行改为垂直，同时由客观描写转入精神层次的升华，结构技巧上也更加灵动鲜活。

 

第二种，倒“Y”字结构。转、合融为一体，第三、四句用并列的句式排列，如昂横扫，并排而出。

比如唐王勃的《秋江送别二首》（其一）:早是他乡值早秋，江亭明月带江流。已觉逝川伤别念，复看津树隐离舟。再如唐王绩的《秋夜喜遇王处士》：北场芸雀罢，东皋刘泰归。相逢秋月满，更值夜萤飞。

再如唐骆宾王的《于易水送人》：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再如唐杜审言的《渡湘江》：迟日园林悲昔游，今春花鸟作边愁。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

“以对仗作结”“难于造成转合”，因此，周啸天教授认为对结不如散结那么“易施转合，易出风韵”，唯有流水对则“有与散结相同的风韵”。我这里选择的几个例诗也都是以流水对作结，确实摇曳生姿，清朗凭秀，风韵悠然。不过，不用流水对体例的绝句也有不少。比如宋苏轼的《萝屿》：秋归南浦穗帖鸣，霜落横湖沙水清。卧雨幽花无限思，抱丛寒蝶不胜情。

 

第三种，复合平行的线性结构。每句独立，没有合转承起痕迹。四句各成风景，各自面貌，但又相间相融，各呈妙趣。比如唐杜甫的《漫成一绝》：江月去人只数尺，风灯照夜欲三更。沙头宿鹭联拳静，船尾跳鱼拨刺鸣。每句一景，各自独立表意，分开来各有妙趣，合起来也不芜杂散乱。全诗以一远一近的视角和一高一低、一前一后的节奏，组合成一个四扇屏一样完整的意象空间。

再比如他的《漫兴》：渗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还有杜甫更著名的“迟日江山丽”“两个黄鸡鸣翠柳”等也都是这种结构方式。全诗根本看不出什么起承转合的线索，但是四句是融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鲜明完美的画面，有声有色，有动有静，摇曳生姿，回味无穷，仍然不失为一首好诗。但是这种结构方式还是失之于呆板滞涩，只能说是个例。历代绝句珍品还是以起承转合的变化结构为主流。

第四种，“吕”字形结构。如唐刘禹锡《竹枝词》：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依愁。这里的前两句和后两句错落承接，隔句呼应。前后两句又各自构成一个独立空间，上句写景，下句抒情。整个结构就像一个“吕”字，整齐鲜明，匠心独具。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唯叹之，暖叹之不足，故味歌之”诗出自纯天然。归根结底，诗艺要为诗意服务。起承转合之法是串职内物一条红线，可以发挥组带作用，使一首绝句血气充盈、筋骨相连、首用浑然一体。起承转合，互相勾连，互相兼顾，互相发生作用。

“起”贵在顺，忌拉杂咋呼，缠夹不清。“承”贵在切，忌追会无由，照勘脱节。“转”贵在巧，忌另起炉灶，风马牛不相及，藕断而丝不连。“合”贵在奇，忌跑马平川，离题万里。

刘熙载说：“起承转合四字，起者，起下也，连合亦起在内；合者，合上也，连起亦合在内，中间用承用转，皆兼顾起合也。”起承转合是绝句和律诗创作中一个水乳交融的辩证空间。起不好，气韵滞涩；承不紧，肌理松池；转不开，境界陈陋；合不圆，意蕴破碎。起承转合之妙，有赖于创作和欣赏中的体味和运用。诗歌的结构方式并非只有以上几种，我们在具体写作中可以去继续摸索和体会，相信会有更多、更好的发现。

特别说明一下五绝的一种特殊断句。因为字数少，篇制简单，所以五绝常常出现一句话分成两行诗的情况，尤其是在第三、四句，这种情况更加多见。比如明高启的几首绝句：

赴京道中逢还乡友：我去君却归，相逢立途次。欲寄故乡书，先询上京事。师子峰  风生百兽低，欲吼空山夜。疑是天目岩，飞来此山下。白葵花：素彩发庭阴，凉滋玉露深。谁怜白衣者，亦有向阳心。

 

总之，一个好的结，既要有能力收拢全篇，又要有能力发散诗思和诗韵，收到言尽意不尽之效。

诗的结尾是诗歌的重中之重，需要好好经营和完善。姜白石说：“一篇之妙，全在结句。”俗话说：“编筐编萎，重在收口。”说的都是结尾的重要性。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起承转合并不是谋篇布局的灵丹妙药，也不是谋篇布局的唯一方法。了解了诗歌谋篇布局的起承转合之法，自然会对学习作诗有所帮助。但是这些方法都不是机械和绝对的，需要在实际创作实践中具体灵活地掌握。正如沈德潜所言：“若泥定此处应如何，彼此应如何，不以意运法，转以意从法，则死法矣。”再如刘坡公所言：“律诗起承转合，不为无法，但不可泥，泥于法而为之，则撑柱对峙，四方八角，无圆活生动之意，然必待法度既定，从容闲习之余，或溢而为波，或变而为奇，乃有自然之妙，是不可以强致也。”创作过程之中，确实离不开要灵活运用，自由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