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韵只是一种风格--滕伟明
渔洋天赋不厚,才力颇薄,乃遁而言神韵妙语,以自掩饰。一吞半吐,撮摩虚空,往往并未悟入,已作点头微笑、闭目猛省、出口无从、会心不远之态。——钱锺书《谈艺录》
王渔洋(王士祯)是清初的诗坛领袖,他的“神韵说”影响至深,至今尚有人津津乐道者。王渔洋的神韵说,标榜“色相俱空”,就像画家的写意画,只有寥寥几笔,留出空间去让读者想象。果真如此,它还不失为一种艺术风格。但是他又认为神韵是作诗的最高境界,这就错了。幸好他给我们留下了一大批代表作,我们可以从中去捉摸他的“色相俱空”究竟是怎么一种风格。
《真州绝句》:“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再过露筋祠》:“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可见他的“色相俱空”的风格,就是尽量把句子造漂亮,尽量远离现实,使你不可捉摸。要说这是为了逃避文字狱,那还情有可原,但观看王士祯当时的表现,却不是这样。王渔洋是顺治乙未进士,可谓跑得很快;康熙皇帝亲自为他题写“带经堂”匾额,可谓跑得太近。所以当时的名流都瞧不起他,那么,我们就把王渔洋当作一个唯美主义诗人来读,如何?但在这方面他也受到无情地揭露。如冯班说他的诗“足跟未曾着地”,赵执信说他的诗“人人可用,处处可移”,差不多等于李伯清所说的“假打”了,已经令人悲哀。钱锺书则说得更为刻薄:王渔洋是平庸人充高尚士,他的“若有所悟”是在作态,其人其诗都不值一谈。
幸好王渔洋自己说,他的神韵说,是从王、孟、韦、柳一派悟入的,妙在“清远”,也就是立意高古而文字淡雅。这作为文学流派,是可以接受的。王渔洋的误人之处,是把神韵作为作诗的最高境界,这就莫名其妙了。你能说唐代边塞诗和田园诗都是得力于神韵?你能说李白的飘逸,杜甫的沉郁,白居易的风流蕴藉,都是得力于神韵?如果说神韵可以包罗万象,那还要分类研究的文学批评干什么?
王渔洋本是明代遗民,却出仕于清,他固然没有如顾炎武、王夫之的气节,就是与同样出仕于清的诗人钱谦益(他有《西湖杂感》)、吴伟业(他有《圆圆曲》)相比,也缺乏感慨。他是看明白了,他不能反映现实,他只能凭空伪造一种现实,以获得皇帝的好感。他到过四川,写过“入蜀记”,他亲眼看见“湖广填四川”之初四川的破败,但他一作诗,便是满目光辉了。王渔洋是有才气的,只是他的才气是用于作假,实在是太可惜了。沈德潜选《国朝诗别裁集》(后来叫清诗别裁集),选他的诗最多。如果王渔洋只是宣扬他的“清远”,说不定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还要高得多。
王渔洋自己说,他的神韵说来自严羽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就是说,他认为神韵具有含蓄美。这当然是托词,含蓄并非无内容,只是不直接说出罢了。王渔洋的所谓神韵,其实是言中无意,而故作清远。但王渔洋主张清远,也并非毫无意义。一首好诗,不能筑得太紧,总得留出虚白,让读者去想象,这就是所谓“空灵”了。像他的《题聊斋志异卷后》:“姑妄言之妄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就是佳作。《聊斋志异》内容那样丰富,你能把清凤、席方平、司文郎等等都喊出来?但有“豆棚瓜架雨如丝”一句就够了,它虚得好,表意已足。如果有谁一一道出,直是笨伯。质实与空灵交相为用,还是值得我们去揣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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