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山馆诗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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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十、新诗学步、诗苑杂谈 |
绮罗山馆诗话(一)
壬辰秋下,无花树前,余读丁福保所辑《清诗话》,至王夫之《薑斋诗话》、王士祯《律诗定体》、赵执信《声调谱》、翟翬《声调谱拾遗》诸书,每有所思,辄记于侧,先成十余条千数字,先生阅之,谓可再思矣。小子退思,遂成一章,蒙先生不弃,附于《诗律七讲》(2004年山东友谊出版社)。蝇附骥尾,藻挂龙鳞,得致千里,谨请诸方家教正为幸。
2.学诗以来,光红师之外,吾得钱默存、顾羡季二先生影响最深。得晓律未必知诗之教,明诗法有无法之理。诗律即诗法。诗本无法,浸染世久,方渐有法。入法而后出法,出法而后知法。人作法而不为法缚,驱法或可犯法。不知有法,何谈出法?不知出法,何谈知法?王夫之《薑斋诗话》引释语曰:“法尚应舍,何况非法?”是也。
3.诗须听,须思,须览。览之可见字词宝相,思之可考意境魂魄,听之可辨音律声调。诗之格律,即是文字的音乐性。平上去入,参差以并,四声相和,五音克谐。凡标准律句格式中,平声仄声匀和整齐,各占半壁。律句忌孤平而不忌孤仄(此偏爱平声),可三仄而不可三平(此偏爱仄声),亦铢两相称。
4.所谓拗句,即为破坏音乐调和之句,所谓拗救,即为重建音乐调和之行为。文字之意义不独由文字之形表达,亦由文字之音表示。阴平、阳平,是平静的,温和的,快乐的;上去入声,是婉转的,沉郁的,幽咽的。夔一不足,黄帝四面,五音并奏,情可万端。是以古体诗虽无定律,然吟诵之时,必有脱当时标准语调而有欲合音乐调和之实也。
5.律句a(五言仄仄平平仄,七言平平仄仄平平仄)、b(五言平平仄仄平,七言仄仄平平仄仄平)、c(五言平平平仄仄,七言仄仄平平平仄仄)、d(五言仄仄仄平平,七言平平仄仄仄平平)四种基本格式中,a式中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为仄声时,此为半拗,可救可不救。王渔洋《律诗定体》言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不可为仄声。b式中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为平声时,在七言第三字(五言第一字)为平声情况下,此亦为半拗,可救可不救。此种情况诗中常见。若七言第三字(五言第一字)为仄声时,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必须为平声,不然犯孤平。c式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为仄声时,此为“三仄尾”。于五言中常见,于七言中罕见。《律诗定体》中言不可为三仄尾,此非确论。d式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为平声时,此为“三平调”,为近体诗大忌。
可知,一三五不论只于a式中正确。至此就大体似可说,一三可不论,二四六分明(五言即为一可不须论,二四须分明)。
6.“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由来已久,虽非尽美,然于初学者实为最方便之法门,可谓尽善。王渔洋言“律句只要辨一三五”,以专精之语与流俗之言相为较力,诚为胜之不武也。
7.c式之变格,即平平仄平仄,前人言为特殊之律句格式。此实为拗句的一种,不过它比其他的拗句更为常见而已。此种变格何故比其他变格常见,殊不可解。论律之人言此特殊格式中五言第一字,七言第三字须为平声。然此句亦有例外。如“故人具鸡黍”、“故人得佳句”等。
8.赵执信《声调前谱》云:“平平仄仄仄,下句仄仄仄平平,律诗常用;若仄平仄仄仄,则为落调矣。”
鹏志按:仄平仄仄仄,为c式之变体,句中非居节奏点的字皆变平为仄。赵执信言为落调,即言诗中音乐性已非调和。唐杨衡《边思》诗:“苏武节旄尽,李陵音信稀。花当陇上发,人向陇头归。”此诗为abcd格式,与标准格式相比,四句中除“花”字外非节奏点的字皆反向变之。其式为: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平。平平仄仄仄,平仄仄平平。细察此诗,二十字中平仄虽均分各十,然平仄分布不整,读之犹觉不谐,是以四句皆为落调,诗中音乐性已非调和矣。
9.《声调前谱》云:“律诗平平仄仄平,第二句之正格。若仄平平仄平,变而仍律者也。仄平仄仄平则古诗句矣。此格人多不知者,由一三五不论一语误之也。”
鹏志按:仄平平仄平,b式之变格,非节奏点字反向变之,故赵氏云变而仍律。且此正为救孤平句式。“仄平仄仄平”句式,此正为今之孤平句,赵执信称为古诗句,又言“此格人多不知者”,岂赵秋谷不知孤平之说耶?此为吾大不解处。
10.何谓拗句?前人之说多有不同。有人言凡与标准句式不同者即可为拗句,如赵秋谷言b式之变格“仄平平仄平”即是拗句。此一说法将拗句范围无限扩大,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吾师国光红先生言凡节奏点(七言二四六字,五言二四字)异于标准格律即为拗句,非节奏点之字有异于正格可称变格,不可谓拗句。此一说法简约清通,正可为我辈效法。
11.《声调前谱》云:“仄仄仄平仄或平仄仄平仄,唐人亦有此调,但下句必须用三平或四平。如仄平平仄平、平平平仄平。”
鹏志按:此为一式仄仄平平仄之变格。所谓变格者有二,一为节奏点字异于正格,此种变格即为典型拗句;一为非节奏点字异于正格,如七言一、三、五字,五言一、三字,此种变格古人亦有指为拗句者,此恐不确,此种变格且称为非典型拗句。
12.皇甫冉《野居书情》句“世事日可见,身名良蹉跎。”上句五仄,下句五平。崔鲁《春日长安即事》首联“一百五日又欲来,梨花桃花参差开”,上句六仄,下句七平,若以律句观之,真乃拗而又拗也者。然此种句已非律句,实为古风杂入律中者。
13.杜牧《江南春绝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十”字应平而仄,故下句“烟”字救之。赵执信《声调谱》亦举例繁多,以叙拗救。“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皆是上句四仄,下句第三字救。如“人事”一联,“有”“代”皆拗,“成”字既救“”有”“代”,又救“往字。“高阁”一联仿此。又“士有不得志,栖栖吴楚间”上句五字皆仄,对句“吴”字两救之。“小雨夜复密,回风吹早秋。”上句亦五仄,对句“吹”字两救之。
吾举之杜牧诗例,正欲见拗救之正体。赵执信所举例,亦为古人所谓拗救。然察“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一联,实为ab两句式相对,“代”字处节奏点,应平而仄,故为拗,言“有”字为拗,已为勉强,再言“往”字亦拗,诚为吹毛求疵也。“有”“往”二字非处节奏点,若无“代”字之拗,此两处不救可也。察前人之诗,节奏点处或有不救,何况非节奏点处?以一“成”字而救“代”“有”“往”三落调处,以一抵三,“成”字何其累也?然此以一抵三,并说明诗之音乐调和之重要性,所谓诗律,所谓拗救,皆为保证诗中声音之起伏,音乐之调和。
14.欲使诗之音乐调和,诗人于句中平仄皆小心安排。节奏点固无须论,即非节奏点亦多方设置。七言第一字可为诗中最自由处,然考古人诗,一三字常两两救之。如“江上被花恼不彻”(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江”“被”二字,“不悲霜露但伤春”(许浑《过茂陵》之“不”“霜”二字。七言第五字(五言第三字)亦为句中重镇,其虽非句中节奏点,然居两大节奏点之间,又与句末隔字相望,亦可为要害之处,用之不可不察。
15.《乐记》有言:“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诗不独平仄之两立,更有平之阴阳,仄之上去入之数变。abcd四种句式,末字平仄须阴阳上去入五声变应。绝句两韵(首句不入韵)或三韵(首句入韵),律诗四韵(首句不入韵)或五韵(首句入韵),亦须阴平阳平参差以用,如杜牧《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三韵中,阳平“行”“名”与阴平“轻”字间隔而用,即是此意。《万首唐人绝句》引此首作“楚腰纤细掌中情”,易阴平“轻”为阳平“情”,三韵皆为阳平,便觉不谐。不独韵句如此,非韵句尾仄声之布置亦不可忽之。律诗一、三、五、七句末字(首句不入韵)或三、五、七句末字(首句入韵)上去入三声亦要小心布置。杜甫《秋兴八首》之“玉露凋伤枫树林”一首,“涌”字上声,“泪”字去声,“尺”字入声,上去入三声依次布列,读之自有风致。以上实乃吾诗律构思之“理想国”,敝帚不弃,立此存照。
16.赵执信云:“凡拗律者,无八句纯拗者,其中必有谐句。如上四拗,下四谐;上六拗,下二谐;或中间拗,前后谐。若不黏不谐,定是古诗。”
鹏志按:此可推而广之。拗律非尽句拗,亦有篇拗。或前二失粘,或后二失粘,更有上四与下四失粘。上四与下四失粘,正是后人所谓“折腰体”也。拗律本出古诗或歌行体,民间谣歌诸体,高仲武所谓折腰者,无非正如上四下四失粘恰如腰间折断,何有折腰之专门本体?折腰体系出乐府诸体如杂曲歌辞、杂曲谣辞等,为乐体入律体之一试格,更为定体之一变格。此非律诗所专有,绝句并多有。《全唐诗》前数十卷此体已屡见不鲜,如王维《渭城曲》,“客舍青青柳色新”与“劝君更饮一杯酒”失粘,正似折腰,《全唐诗》将其列入杂曲歌辞卷,良有以也。折腰一词,形象之称;变体之说,可为实证。此体如竹枝词,因出民间,不顾格律之严可也。今人写近体,知晓格律之严以外,亦可轻解镣铐,舒曼一舞也。今人或言折腰体与乐府体之别,或言七言折腰体第三句第五字须为仄,皆欲抟沙成团,一水中分。
17.翟翬在《声调谱拾遗》云“五言绝句本古体,唐人所作,或从古制,或效齐梁,或与近体相入,体制不一。七言绝句,源流与五言相似,杜少陵所作,特多拗体。”王维《酌酒与裴迪》一首多合律,惟颈联“草色全经细雨湿,花枝欲动春风寒”,上句三仄,下句三平。翟翬于此言曰:“于中联偶著拗调,求之前人诗亦不多见,岂是时诗律未严,沿袭齐、梁之遗典?”
翟翬此数语正与我辈所思略同。吾再进一言。今见前人诗中多有拗律,其原因当有二。一为诗律未严云云,正如翟仪仲以上所言。一为诗律方严之时,诗人不忍束缚,有意出律,作一新面目,为古风之律(或律之古风),亦为诗坛添一新形式,此拗律之不可忽视也。可谓当时诗人之“解构主义者”?
18.《声调谱拾遗》言,杜甫《夜雨》一首“通籍恨多病”句,拗句。
鹏志按:此句为a式变格,第三字应平而仄,正在可救与不可救之间,时人呼为半拗。然清人称此为拗句。此更可见五言之第三字,七言之第五字不可忽视。
19.《声调谱拾遗》中云老杜《空囊》“世人共卤莽”句,赵谱谓中唐之后无此调。亦非,证在韩愈、裴说诗。
鹏志按:此为c式之变格,仄平仄仄仄。与韩愈“露排四岸草”、裴说“寺分一派水”同。
20.《声调谱拾遗》云,“野亭逼湖水,歇马高林间。”首句拗。凡下句连用三平字者,此句必拗。“夜深露气清”,拗句。
鹏志按:杜甫诗多用拗句,此首首联、颈联都有三平。其《秦州杂诗》一首,“萧萧古寺冷,漠漠秋云低。”上句三仄,下句三平。“夜深露气清”,孤平句,第一字应平而仄。
21.韩愈《独钓》一首,“秋半百物晦,溪鱼去不来”与“远岫重叠见,寒花散乱开”两联,上句皆为拗句,然下句皆未救。此诗为古诗与律诗之合体。更可见诗以意为主,声律其辅矣。
22.唱,吟,诵,三者音乐性依次递减,诗联之分别似在此。联语初即诗语,然随之用途渐异,后分而行之。诗须吟,联适诵;诗以写心,联欲示人。岳珂《桯史》卷二东坡属对条,有苏东坡以“四诗风雅颂”与辽使“三光日月星”之对,此以意对,未以声调,可见联语非以音乐性为要,于声律并未一一拘泥也。吾乡旧历年时多于门前贴“家居平安地,人在幸福中”一联,上句连四平,下句连三仄,然此联正可见百姓一岁辛劳后告成于天,若以诗律不葺责之,何忍也?清华大学校训联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全为仄声,亦无须讥之。联语须有生活气,有烟火气,义为第一,故于声律,未可苛责也。
23.杜甫多拗体。如《题省中院壁》三仄与三平交换,已难分律与非律矣。再如《郑驸马宅宴洞中》《崔氏东山草堂》《卜居》《九日》、《赤甲》《江雨怀郑典设》《立春》《十二月一日》等诗皆如此。或三平,或拗句,正有意避律诗笔法。人言老杜乃诗学之集大成者,观其熟于律而变于律,此正所以为诗圣也。
24.唐宋人罕有专论格律者,至清王士祯、李郁文、赵执信、翁方纲、翟翬诸人,或论古体之声调,或论近体之平仄,天心渐转机心矣。丁福保于王士祯《律诗定体》简末云:“右渔洋山人律诗定体,学诗者之津梁也。”可见清时于诗之格律已多茫然,遑论今焉。唐人少见格律之书,当彼时于诗之格律人人尽知,家喻户晓,无须专论格律,时移诗变,格律之小道渐变为专门之学,是以赵执信讥王士祯于声律之学矜为独得之秘。有似今人于汉字笔划顺序,雕虫小技,不屑一录,数百年后汉字笔划顺序或成专门之学也。是以诗词格律之学,小技艺也,时人有以此矜为独得之秘,实乃得木椟珍似灵珠,见家雀视以神乌也。
25.今之论诗,有专守格律以为不传之秘者,此不足为训。如言诗韵不可通押者,正似闭关锁国,愈见门庭狭小。若以上平三江或下平十四咸为律诗,自比他韵为难。如不通押,难自立门户。且韵字有难入诗者,有易入诗者,有可入诗者,有不可入诗者。生僻字即难入诗,粗俗字即不可入诗。唐人以唐音写诗,今人写诗用唐音自无不可,用今音亦合于时,是以今人写近体,诗韵、意境、格律皆广阔数倍于前人,如“一”字,古人必用为仄声,今人以普通话读之,则可用为平声。且古人作诗,字词平仄两读之外,更有自注其音者。袁枚《随园诗话》卷一凡举数十字平仄两读者。如李商隐《石城》诗:“簟冰将飘枕,帘烘不隐钩。”自注:“‘冰’去声。”陆龟蒙《包山》诗:“海客施明珠,湘蕤料净食。”自注:“‘料’平声。”朱竹坨《山塘纪事》诗:“殷勤短主簿,端笏立阼阶”,“阼”音“徂”。此或可见诗法律法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