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逸明:漫谈当代诗词的语言风格(下)
第二种语言风格是传统的流畅浅俗型。
这种语言风格,在唐宋时代就有。唐代流传至今的清新隽永的绝句如《回乡偶书》、《登鹳雀楼》、《送汪伦》等等,以及杜甫的《客至》、《江村》、《又呈吴郎》等作品开了浅俗风格诗词作品的先河。杜甫的“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等,白居易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等,均属此类风格。
这种看似不旧,有时还有点新。新旧揉和的诗词,当代的作者和读者大有人在,且创作形成较大的群体,既有传统韵味,也有一些创新成分,但是,语言很通俗,不深奥,由于老少皆宜,雅俗共赏,不妨称之为“家常菜”。
杜甫是“典雅”和“浅俗”的祖师爷,集大成者。杜甫“典雅”下开李商隐一路,“浅俗”下开白居易一路。
我喜欢“浅俗”一路,但是我觉得应该“雅不避俗,俗不伤雅”。
举几个例子。杜甫《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盘飱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杜甫《又呈吴郎》:“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使插疏篱却甚真。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杜甫《江村》:“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白居易《钱唐湖春行》:“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辛弃疾《清平乐》:“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蛮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西江月》:“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此类诗词作品可以写得非常浅显通俗流畅。当代有很多代表人物:聂绀弩(北京)、刘征(北京)、星汉(新疆)等。
作品举例。
胡适已经作过尝试,如《沁园春·二十五岁生日自寿》:“弃我去者,二十五年,不可重来。看江明雪霁,吾当寿我;且须高咏,不用举杯。种种从前,都成今我,莫更思量更莫哀。从今后,要那么收果,先那么栽。
忽然异想天开,似天上神仙采药回。有丹能却老,鞭能缩地,芝能点石,触处金堆。我笑诸仙,诸仙笑我,敬谢诸仙我不才。葫芦里,也有些微物,试与君猜。”
启功《鹧鸪天》:“乘客纷纷一字排,巴头探脑费疑猜。东西南北车多少,不靠咱们这站台。
坐不上,我活该。愿知究竟几时来。有人说得真精确,零点之前总会来。”
杨宪益《体检》:“今朝体检受熬煎,生死由之命在天。尿少且查前列腺,口馋怕得脂肪肝。心强何必先停酒,肺健无须早戒烟。莫怪胸中多块垒,只因世界不平安。”
刘征《客至》:“高谈朗笑众声哗,阵阵门铃客到家。老友拍肩叹华发,诗朋叉手赞新茶。弹筝共赏渔舟晚,秉烛不知月影斜。人去夜阑情未尽,案头留赠数篮花。”
富寿荪《访故居》:“一椽老屋未全欹,犹忆当年竹马嬉。今日重来成过客,趁无人处立多时。”
曹世清《夏日游莘城中央公园再题》:“门当大石格称奇,草色匀柔入目迷。客至园中风作酒,我栖林下柳牵衣。时明野老信开口,日暖佳人多露脐。鸟雀也知无管束,飞来飞去乱鸣啼。”
星汉《杨家岭刘少奇故居与毛泽东故居相邻,游此感赋》:“犹待东方红日升,眼前万木喜交横。低头不见抬头见,明里无争暗里争。勋业欲摇天帝座,冤魂长绕汴梁城。延河一道迷茫水,恐是千秋洗未清。”
杨逸明《雨夜宿寒山湖渡假村》:“山村犬吠起炊烟,野渡无人系钓船。烹胖头鱼留客醉,住茅草屋傍湖眠。两三阵雨来窗外,四五行诗到枕边。不是繁莺啼晓树,书生好梦已逢仙!”
第三种语言风格是学习新诗的全新型。
这类作品给人以全新的面目。虽然按平仄,押旧韵,但是语言全诗新的味道和风格,乍看几乎象新诗。由于口味生辣,比较新潮,不妨称之为“生猛海鲜”,或者叫做“汉堡包”。
李忠利《卜算子·开心鬼》(自称是“旧词新填”):“黑下太阳来,未必终身悔。摸索前行一路歌,做个开心鬼。
高举一颗心,照亮山和水。绝处逢生重晚晴,有空偷偷美。”
刘庆霖《老兵复员》(自称是“旧体新诗”):“界岭三年一老兵,戎装未脱泪先倾。抚摸帽上国旗色,折叠胸中边塞情。足迹移交新战友,背包捆起旧歌声。临行欲卸机车笛,怕向苍烟落照鸣。”
曾少立《浣溪纱·租居小屋》(网名叫李子,在网上形成“李子体”)》:“高吊一灯名日光,山河普照十平方。征蚊伐鼠斗争忙。
大禹精神通厕水,小平理论有厨粮。长安居久不思乡。”
我也曾试着写这一类型的诗词。例如,《点绛唇·相思》:“最怕分离,斜阳急得腮红透。乱峰昂首,云髻匆匆走。
泪点盈盈,满脸添星斗。风独奏,月光如酒,梦把心扉叩。”《卜算子·回忆》:“不敢写相思,回首肝肠痛。岁月长河小岛多,往事波间耸。
心底一泓泉,乱向秋山涌。涌到悬崖溅作珠,无数斑斓梦。”
新诗和旧诗这对难兄难弟,在被世人看不起的情况下依然互相看不起对方。新诗的作者看不上旧诗的形式,有酒不愿意装进旧瓶,宁可将好酒散装,让人闻到酒香,却难以永久储藏,成了“散装酒”(也有很多劣质酒)。旧诗的作者却收藏旧瓶成癖,瓶中注满水以为已经有了好酒,成了“瓶装水”。据说现在大学一、二年级的学生组织诗社,激情洋溢,创作新诗。但是到了大三大四,就不再写诗。而许多人到了退休的年龄,忽然喜欢上旧体诗,学习写旧体诗,一直到死才停止创作。好像新诗是“青春痘”,旧诗是“老年斑”。新诗和旧诗应该携起手来,珠联璧合,中国诗坛才会有生气和前途。
最后以胡适的一首诗作结。
《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像,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方知酒浓,
爱过方知情重:——
你不能做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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