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没有什么朋友的。我的刻骨铭心的朋友都是我30岁之前交的，那些都是少年时的同学或伙伴，和初入社会时的好友。很可惜，这些人就像天空里稀疏的星星，心理上感觉很近，实际距离都很遥远，分散在地。

午夜梦回，在这上海的夜里，住在Le Blood的43层，想到明天要在会议上虚与委蛇的发言，越发感觉自己的虚伪，突然想到老猎人。

老猎人是个出租车司机，这两年出差我常包他的车到机场。路途漫漫，长途飞行之前和之后，我把老猎人当亲人了。想起丫突然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我的心脏，让我在这初春的寒夜里夜不能寐。

老猎人死了。

星期天从北京出发的时候，知道的这个消息。出租车师傅是个的姐，往机场的路上，她一直用私人电台和同行联系业务，的姐问，猴子你在哪儿呢？我从欢乐谷拉了一个机场的大活，我听见电台里答道：在鸟窝（北京奥运主会场）呢，上人了，待会儿通联。鸟窝，通联，这些都是出租司机的行话，我一听就来精神了，这是老猎人的风格啊。瞧着的姐的兴奋劲儿，我兴冲冲的转头问，你认识老猎人吗？他也用电台。

的姐身子一震：认识啊，你常用他的车吗？是那个叫谁谁谁的吗。

我答：是啊是啊，家住颐和园，大背头，艺术家装扮，早饭从来不在家吃，早点儿非麦当劳不入胃的。特拽，满嘴的列农和布列色侬，有点儿口臭。

的姐：是他。丫前几天，-歇了。

我：歇了？怪不得春节前出差打丫电话找不见呢。跟哪儿歇着呢？不拉了。。？

的姐：嗨，我们，都是祥子。丫死了，前两天紫竹桥，早上六点交班儿，停在路边儿，头一歪，没醒。。

我沉默了。的姐不像说谎，她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我们一起经历过无数个冬天的早晨，七点的航班，老猎人五点就要起床接我，到楼下发一短信，我从热被窝里爬出来洗漱打行李快速冲到楼下，上车倒头再眯一会儿。车到京沈高速老猎人才会说第一句话：你丫醒醒，前面有劫道的。

冬天的早晨，西边天空的月亮大如圆盘，我和老猎人聊自己小时候早起上学时见到的月亮，老猎人乐了，吹起口哨，扭头对我说：美好的童年。

老猎人有时候无奈的跟我抱怨车份儿钱太高-每天眼睛一睁就欠公司两百块钱。每天都是下午两点以后才挣到自己的钱。晚上要到十点以后才能收工，回到家累的都不想说话。一天拉不上350就是赔钱，因为油儿钱还要150。一天能净赚100就是好运气了，还要支付自己的饭费（中午不能回家），日常车的保养，偶尔的违章罚款，一个月能拿回家3000就是好运气了。在北京，这是温饱。如果有孩子，估计要失学。

因为这个，我早晨到机场有时候不忍心招呼他。晚上十点回家，洗澡吃饭最快也要十一点睡觉，第二天早晨五点又要出来，于心何忍。可是不找他，也是不忍，一个到机场的大活接近100，够他在马路上扫三个小时的了。

老猎人有时会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有一次在北京站，一个外地老大爷上车-师傅，我去首都。我一听就炸了，老爷子您现在就在首都。等弄明白了原来是去首图。

我很反感老猎人讲这个故事。丫骨子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典型的土著心态。

老猎人有一次跟我说：你猜怎么着？昨天我遇见一同行儿，顺义农村的，丫一个月能8000块钱。

我不信。老猎人解释说-这小哥们儿一天工作20小时，车上吃车上睡，身体铁打的，好着呢。自己说，这比在家种地轻省多了！

我说，要钱不要命，早晚会累死的。

老猎人显得很兴奋：那也比穷死好。

我最后一次见老猎人是奥运会前夕。他在车上跟我拽英文，不停的说welcome to Beijing.

我说：老猎人，我给北京纳税，也算北京人了。

老猎人开玩笑说：不然！你们这些外地农民不算。

然后，语重心长的对我说-哥们，你知道为什么我最近车省油多了吗。

我说好呀，油儿又涨价了，省点儿好。

老猎人显得很落寞，看得出来，最近操劳的瘦了，黑眼圈儿，最近经常拉通宵。

他慢慢的对我说，因为我的汽油是红色的。

红色的？

老猎人答：发动机里流的都是我的血。

老猎人说这句话的时候，正是七月末北京的傍晚，热浪袭人，斜阳照着他的脸，我觉得他正在走向一种归宿，这种归宿，不是个人能够改变的，这个美好的城市正在以即将到来的美好夜色给人以慰籍，可是，这样的夜晚，属于老猎人吗？也许有一天生活真的会耗散他的血汗，我觉得心里一阵阵发冷。

现在，老猎人死了。

累死了。

老猎人早晨只吃麦当劳早点。他说再省也不能掉身份，你们农民进城了还是农民。

当时我听见这话头儿就开玩笑打击他：你丫也是一地道北京农民！别看你整天假扮艺术家欣赏外国音乐，你丫知道布列瑟侬的英文怎么写吗？都他妈什么日子口了您老还得瑟，赶紧挣钱让你儿子出息吧，否则还是一社会奴隶，祥子。

老猎人当时脸色都变了，我不该多说后半段话。

我现在后悔了。

今天晚上写这篇文字的时候，我想请他明天吃一顿Le Blood的早点，五星级的早点。

以公司的名义，这几天美国农民们和中国农民们在这个五星级的酒店里聚会，每人房价两天折合老猎人一个月收入，早点单点的话240一份儿折合老猎人一个月的麦当劳早餐。

美国农民们，中国农民们，欠老猎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