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说的江南,是指文化意义上形成的吴越地区,包括浙江、苏南、皖南、赣北。浙江南部又称“瓯越”,流经此地的最大水系因而得名“瓯江”。瓯江是浙江第二大河,也是浙南地区的母亲河。长期以来,人们多将目光集中于瓯江下游的温州,而忽略了上游的丽水(古称处州)。地形闭塞,让丽水成为浙江最晚开发的地区;经济落后,让这里保留了耕读文化的原始印记。我们经过七年调查,在瓯江上游地区找到了
200多座保存着传统风貌的古村落。与工业化、城镇化的苏杭地区相比,这里的农村还大面积保持着“男耕女织”
的生活场景。农业文明日益萎缩的情况下,它们为何能够存活下来?穿过历史尘烟,它们又给后人留下了什么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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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河村(吕劲天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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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柯村(叶高兴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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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竹溪摆祭(吕劲天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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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岗村(叶高兴摄)
瓯江上游,一片残存的山水田园
为查阅一本清代《张氏族谱》,2005年5月的一天,我走进了山下阳村——浙江省松阳县城郊不远处的一个小村。让我感到诧异的是村子奇怪而神秘的格局:刚到村口,密如蛛网的小巷子就在脚下开岔,数不清的丁字路、断头路互相纠缠着,让人摸不清方向。我转悠了半天,居然没有找到出路,仿佛陷入了一座迷宫。不经意间,我与山下阳村结下了缘分,此后到这里探访了好几十回,试图破解它身上的迷津。通过查阅史志、采访村中老者,我初步解开了村子的秘密:原来,这是一座严格按照星象进行布局的风水古村落。
山下阳村是个孤例吗?不久,听说松阳县的横樟村发现了一块南宋名人题词的牌匾。驱车27公里后,我和一位书法家拍马赶到那里,那块传说中的古匾悬挂在村里的包氏宗祠。除了参观古匾,我们有了意外发现:横樟村坐落于封闭谷地中,三面环山,两条小溪穿过村子,在中央祠堂前交汇,形成一个巨大的“人”字。一位包姓老人说,这布局的寓意为“天地人和”。村中有几十幢古民居,大多建于清代,最早的是建于明代的“百忍堂”。除了精美建筑,我们还发现了一段秘闻:《包氏族谱》记载,横樟包氏的始祖为北宋包拯第5代孙包仁。包仁,南宋进士,晚年“游玩胜景,至松(阳)之蟾湖,爱其山水清秀”,从此定居于此。村支书包绍忠告诉我“浙江省包公后裔大多是从这里传出去的,每年都有几百名来自丽水、温州、衢州的包公后裔回来祭祖。”
我越来越好奇,这些外表不起眼的村落,其实个个暗藏着大乾坤。周边有类似的古村落与它形成呼应吗?翻开浙江地图,轻而易举地发现一个事实:浙西南的丽水市处在浙皖闽赣四省交接处,周边围绕着皖南、楠溪江、婺源等古村落群,再往南还有福建土楼,这些古村落群在国内外早有盛名。从宏观的地理概念和文化的影响上来说,丽水市的崎岖的峰岭间一定会有数量可观的古村落群存在。多少年来,我生活在这片边缘的土地上,却没有发现它们的存在。
带着诸多的疑问,我开始了漫长的“寻村记”。2005年至2012年,7年的时间,利用双休日和节假日,沿着瓯江上游走访调查了丽水市数百个村落。这一走,一发不可收拾,7年时间下来,我和朋友们已陆续记录、整理了100
多个古村落的影像和文字资料。一个惊人的秘密逐渐清晰地呈现在了眼前:瓯江上游如同一棵倒置的参天大树,以瓯江干流为躯干(流经龙泉市和云和县),以松阴溪(流经遂昌和松阳县)、好溪(流经缙云县和莲都区)、宣平溪(流经缙云县和莲都区)等支流为枝干,200多个各色形态的古村落如同挂在树枝上的果实。那些高耸入云的大山是最不确定的因素,它们将我的视线和脚步阻隔,在群山肌理间,或许还栖息着许多未知的古村落,也许数目将远远超过200个!
瓯江上游,被遗忘的200多座古村落
瓯江源自丽水市百山祖,大港头以上为上游,称龙泉溪,以下为中游,湖口村到温州市为下游,干流长388公里,水系规模和航运地位仅次于浙江省第一大河钱塘江。
瓯江中上游的丽水市古称处州,管辖着九个县市区,是浙江省面积最大而人口最稀少的地区。仙霞岭、洞宫山、括苍山在此交汇融合,1000米以上的山峰3573座,1929米的黄茅尖是江浙第一高峰。山形横陈竖插,密布千沟万壑,犹如洪荒时纵横的地裂,到处是让人绝望的奇景。越往上游,高山耸入云天,常年笼着薄雾,森林疯长,森林覆盖率达到了80.4%,誉为“中国生态第一市”、“华东天然氧吧”、“浙南林海”……各种珍稀的动植物资源相当丰富,庆元县百山祖曾出现过华南虎活动的痕迹。地理位置偏僻、生态环境优良、雄浑野性兼具柔美的景色被冠以“浙江的西藏”。
瓯江上游干流短,支流密,落差大,急弯多,河床深,遍布险滩,几大支流中又有成百上千级支流,形成了浙西南的“小怒江”。古村落袅袅人间烟火沿着溪流升起,与两岸青山峡谷勾成了迷人的画卷。这里有中原移民,成为中原文化在江南的遗存;这里有福建移民,有说客家话的浙江人;这里有畲族村落,有最神秘的畲乡民俗;浙闽徽三派建筑在这里融合,形成了独特的建筑风貌。那粗犷的黄泥墙村落,那细腻的粉墙黛瓦建筑,那黑漆漆的蛮石古寨,那幽雅别致的吊脚楼……工业很少涉足这一个区域,人为的力量尚未篡改我们心目中尚存的的自然形象。可以说人与自然在这里是天成的,人与自然是合二为一的。奇异的自然与多元的文化交媾成大美景致,成为江南最后的密境。
以瓯江上游各条溪流串接起来的200多座古村落,它们的形成有清晰的脉络可寻,源头可追溯到4000年前新石器时期的好川文化,历经各个时期,形成了一批特色鲜明的传统村落,具有浓郁的地方特色,建筑环境、村落布局、建筑风貌、宗族文化、耕读文化、风俗民情等传统文化保存得比较完整,保存了各个时代的历史信息。它们的精美程度丝毫不亚于皖南、楠溪江、婺源古村落群,假如从数量上、原生态、建筑规模等各方面而言更胜一筹,堪称华东最大的古村落群!这些原始的古村落依旧处于沉寂之中,遗忘在瓯江上游的干流龙泉溪、大溪以及支流松阴溪、好溪、宣平溪,它们是这片隐秘区域的最大的秘色……
松阴溪两岸,隐藏着罕见的古村落群
南宋建炎三年(1129
年),北宋最后一个状元沈晦调任处州知府。上任不久,他沿着瓯江支流松阴溪上溯,来到松阳县境内,兴致勃发的状元写下了一首五绝:“寒流穿曲岸,支径入翠微。山深古木合,林静珍禽飞。”诗歌描述了瓯江支流松阴溪两岸的迷人景色。由于眷恋这里的美景,他在致仕后最终定居在了松阳。
跟沈晦时期相比,松阴溪的景观格局并无太多变化。作为瓯江上游最长的支流,松阴溪还有30
余条小支流,两岸阡陌连连、稻浪滚滚、茶桑翠翠,数以百计的古村落就隐藏在那大大小小的溪流谷地中。或因山环水绕阻止了外界侵扰,或因耕读传统影响着松阳人的性格,当浙江众多地方早已充满喧嚣时,这里似乎还保持着农耕社会的慢生活节奏。
百余座古村落星星点灯一般散布松阴溪两岸,这些古村落大都经过精心规划,保留着神秘的风水布局。山下阳是风水古村落的典范,如果是首次去山下阳村,你很可能会迷失方向:它的道路没有一条十字路口,只有数不清的“丁”字路,据说这样意味着“人丁兴旺”;进村之后,一条巷弄就有一个转折,往往连着一座老宅的后门,走过几个转角,又见一条通道。登上后山,我才发现整个村庄是遵循阴阳五行进行布局的,村后的五阳山仿佛一把巨大的靠背椅,对应
“玄武”;右侧的天马山则沿着村庄呈条状侧卧,对应“白虎”;一条人工开凿的水渠从村东流过,弥补了左侧空缺,形成了水“青龙”;“朱雀”所在的南方属火,所以村前设置了一块月形水池,用来镇火。
我仔细端详着村南的月池,它的旁边还有一座别致的地坛,周围三座老房子的门楣扁额上分别刻着“南极照临”、“祥纳启明”和“瑞映长庚”
,正好对应南、东、西三个方位的星辰。一个看似普通的村落,有“四方神兽”拱卫,暗藏阴阳五行,又有内外星象遥相呼应,让人赞叹设计者的用心良苦。村落公共建筑成一条中轴线排列,张氏祠堂在前,月池和地坛居中,香火堂和小宗祠殿后,村落夹承风水、呼应天地,意在祈求风调雨顺、家族兴旺。真是让人慨叹山下阳每一组建筑、每一个字眼都埋藏着巨大的玄机。真有“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慨。我非常纳闷:是谁为山下阳设计了这么一个奇特的布局呢?翻遍《张氏族谱》,我没有找到任何记载,张家族人也无法给出解释。不过,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侯京林博士倒是给出了惊人的评价:“山下阳有最最悠远的星相,最最深邃的阴阳八卦,最最迷宫的鬼谷子兵法…”
山下阳的横空出世,为我打开了遐想空间:山下阳这种文化特征明显的古村落在松阳是个孤本吗?界首、石仓、靖居、吴弄、杨家堂、呈回、周山头、官岭、庄后、横樟、大岭脚……一个个古村落接二连三地跳入眼里,虽然方圆不等,特征迥异,千篇一律地气势恢弘,除了建筑上的价值,每个古村落都有自己的文化特质以及古老的地方风俗。先民拓荒辟地于高山深谷,荷锄耕作于泉林田野,自今耕读之风不减,保存着完整的乡土文化脉络,是传统文化照射到瓯江流域的一个缩影。
我几乎走遍了松阳县的古村落,一个奇异的现象呈现在面前:山下阳张氏来自福建泉州、石仓居民迁自福建汀州、黄家大院的祖先来自江西永丰……内孟村的孟氏是孟子的后裔、章山的吕氏是吕不韦的后裔、杨家堂的宋氏是宋濂的后裔……几乎近半数的古村落由外地迁入。移民往往将迁徙图刻在了门楣上,让后世对祖先的来龙去脉有了大致的了解。我在许多民居门楣上发现了“清河旧家”、“济阳旧家”、“泽被南阳”等石刻扁额,标示着他们的远祖来自山东和河南。百余个古村落几乎都有族谱,详细地记录了宗族的起源、迁徙、发展、繁衍生息的过程,成为解开村落的密码。他们的祖先,有的是晋室南渡、宋室南下队伍中的显贵,有的是安史之乱、黄巢起义中的流民,他们以中原为起点,在不同的时间段落中艰苦卓绝地向南迁徙,他们的脚步从黄河中下游平原跨过长江,进入松阳。清初“三藩之乱”后,大量的福建好和江西移民涌入浙南,他们宽大的脚板踏进松阴溪流域,又随着各条支流向大山深处推进,随着他们的脚步一路留下了许多精美绝伦的村落。
松阳历史上到底有多少移民呢?请教了很多文史专家,谁也无法说清楚。在《古市志略》中,我找到这么一段记载:“清初耿精忠之乱,窃踞松阳3年,杀戮无数,造成大量逃民。石仓等数十个村的居民,大都自闽瓯及其他省县迁来……”1932年,杭州柳营路建设委员会发表《浙江松阳县经济调查》称:“全县人口
121
574,……再就籍贯分之,土著占十成之六,福建占十成之二,温州占十成之一,各处杂居,共十成一。”我们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松阳的人口构成,移民文化优化了松阳文化结构,本土文化融入了中原、福建、江西等地的文化精华,使得松阳古村落景观丰富多彩,成了安顿先民的美好家园。他们费尽心思设计出来的家园,给后人留下了太多谜团。
好溪盆地,乡村中诞生了一座座“广厦”
唐代,李白到缙云看望担任县令的叔父李阳冰,留下了一首诗:“缙云川谷难,石门最可观……却思恶溪去,宁惧恶溪恶。” 文中的“恶溪”
就是今天瓯江的支流好溪,唐代以前因为水流湍急、水害多发而被叫做“恶溪”。直到晚唐大中年间,“恶溪”
水患才得以治理。
一个初冬的午后,我和作家赵柏田循着当年的路径,踏着诗人的足迹,寻访缙云县古村落。我们首先去了河阳村,再去了壶镇“九进厅”,接着准备去道门“游击府”。候车时分,在路边摊上买了当地有名的缙云烧饼,算做一顿简单的午饭。从壶镇到道门村,每一个多小时一趟中巴车,招手即停,我正向烧饼师傅打听一路上有哪些古村落,他忽然大叫:“客车来了!”
空荡荡的中巴车就几个乘客,8元一张的车票,就让我们有了包车的快感。初冬时节,刚下过一阵雨,很快又刹住了,一路古木葳蕤,枫叶红遍山野,红豆杉火炬一样从碧绿的植被中伸出枝头,一路层林尽染。当年的恶溪早已驯服,一路粼粼细流,一路怪石嶙刚,一路古桥凉亭,一路青山暗影,古村落时隐时现,让我们领略了好溪流域的森然的山水人文形胜,这与千年前谢灵运、李白们驻足凝神时的神情并无二致。半个小时左右,车窗外出现一片跌宕起伏的马头墙,我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赶紧让驾驶员停车。师傅说这里是松岩村,还没有到道门游击府。在我的要求下,师傅将车停在一座形制特别的大屋前,他一边打电话给我们联系好最后一班返程车,一边将剩余的钱退给了我,缙云人的纯朴可见一斑。
松岩村四周被数重青山环抱,村前则是好溪的弧形身躯。这样一个山水交汇地带,数幢大小不一的三合院、四合院组成了一个“藏风纳水”的古村落。在所有房屋中,最大一幢有120个房间,被主人叫做“百廿间”,是这个村庄的主体建筑,最多的时候同时居住着
300多口人。
在“百廿间”,我们遇到了当地民俗专家陈渭清,他指着门墙说:“百廿间”是江南典型的聚族而居的大型建筑,始建于清代乾隆六十年(1795
年),宽 53.8米,长 69 米,建筑面积3700平方米,是目前浙南地区最大的单体古建筑之一。” 的确,“百廿间”
的空间太大了,远远超越我的想象。谁又能想到,一个不起眼的山村,竟藏着这种堪与贵族宅邸相媲美的大宅!一眼看去,“百廿间”
的格局很像微缩版的宫殿:门楼、前厅、中厅、后堂组成一条中轴线,“三厅一堂”
的格局十分紧密。陈渭清说:“屋子大门平时不开,只有在祭祖、节庆、族人考取功名、婚丧嫁娶、迎接贵宾到来时才会开启。最近一次开大门,是迎接新修的《松岩胡氏族谱》进门。”这幢大屋由松岩胡氏第十四代胡景敦出资所建。胡景敦,字元崇,号松轩,邑人尊称松轩公。据说,这松轩公虽是读书人出身,却性格刚烈,有一股侠肝义胆。成为富甲一方的豪商后,他常常为乡里做公益事业。随着子孙增多,胡家需要建一座大房子才能满足居住需求。受他恩泽的乡人听说胡景敦造房子,纷纷前来帮忙,出工出料,不消一年工夫,一幢前所未有的大屋拔地而起,矗立在了胡景敦的眼前。
在好溪流域行走,最让人惊叹的是:一个个朴实无华的古村落中,常常隐藏着一两幢面积、体积庞大的大宅。资料显示,百廿间、道门游击府、九进厅、卢氏尚书府面积均在2000—4000平方米之间;与龙泉、云和、松阳的封闭相比,好溪流域的缙云缺少牢固的屏障。唐宋以来,缙云是商业财富聚集之地,战祸、匪患常常来袭。当地县志说,最致命的一次祸乱来自清初永康人暴动,“烧胡陈地方,庐舍殆尽……童妇颠连,哭声震野……众贼分兵六路破胡陈,延烧三十里”。在这种情况下,缙云的富商或书香门第,投入大量财力、物力,建起一座座深宅大院,以保障自身的性命、财产安全。
好溪流域,百里画廊处处景色怡然,兼有仙都的奇伟风骨,这是一幅没有卷轴的水墨画。谢灵运在《归途赋》有一句:“停余舟而淹留,搜缙云之遗迹”。当年的谢灵运在赏识山水的同时,如果见识到这么多的深宅大院,不知道他会有何种感想。返程的中巴车上,赵柏田一时心血来潮,就着昏暗的灯光在车票背后上写了一行充满诗意的字迹:“想像一千六百年前的谢灵运,当他溯瓯江、逆好溪,离开缙云这一片山地时的心情,世间的美,历古今而长在,总有一刻会让我们停下脚步,千余年前的谢灵运停下了,我也停下了。”
从支流到干流,巨大落差造就了阶梯式古村落奇观
瓯江源头海拔1700米,源头到大港头不到200公里的流程,海拔急剧下降了1600多米,几乎是坐着电梯一路直线下降,瓯江纵横的支流也一路向着干流狂奔,一条条溪流到了碧湖盆地才渐渐收住了脚步。这样的自然结构层次错落,古村落依山造村,散布在山腰、山顶甚至悬崖上。千百年来,这些村落都像都像大山一样真实,安静,恒常。
2012年国庆期间,我带着亚洲遗产管理学会副会长、北京大学教授阙维民来到了松阳县杨家堂村。这是一座藏在大山褶皱里的高山古村落,一条窄小的山路荡上峰岭,穿越四合山壁,转过二十多道弯,曲折而入,一片庞大的古树群忠实地守在村外,将村庄遮蔽得严严实实。左右两翼山峦环抱村庄,如同另辟一个寰界,带着些许不为人知的高深意境。一群白鹭从山脚的溪边迅速地飞到眼前的树冠上,一半栖满了枝头,一半还在蓝天中飞翔。
村落独辟蹊径,悬倾于一处形似太师椅一样的山凹之中,给人以强悍的视觉冲击,房屋鳞次栉比,错落有致,有的肩靠肩,有的头枕着别家的膝。因受地形制约,房屋沿着山坡一级级向上延伸,在视野中展现出一个巨大的建筑立面,壮观的阶梯式古村落,给人以强悍的视觉冲击!站在高处俯瞰,杨家堂如同黄色泥土和黑色瓦片堆砌的江南小布达拉宫。阶梯式古村落其实在我国并不少见,特别是在云南和贵州分布众多,但在类似杨家堂这样的村落非常少,无论是局部还是全景都是完美的图案。
走近看,有高堂华屋、深宅大院,亦有小楼庭园、村居农舍,既有雕梁画栋,也有古朴的土石建筑。每个院落的房屋布局紧凑而不拘谨,在廊柱、横梁、牛腿、雀替、挂落上均有细致入微的雕刻,处处体现出先人对理想生活状态的渴望和追求。这些宋濂的后人在村落的白粉墙上写满了《孝经》、《朱子治家格言》、《宋氏族谱.家训》,娟秀飘逸的毛笔字如同书家刚刚收笔,笔墨酣畅淋漓,似乎还带着淡淡的墨香。先人的思想蜿蜒在字里行间,这些汉字不动声色地潜入后人心中,教化他们的言行举止,即使我这样的路人,眼睛也变得澄澈起来,举止变得优雅有度。进入村落,你会以为你走入了上世纪,光阴荏苒,世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的一切都恍若昨日,仿佛时间被吸附了,那些玄妙的往事已经隐没在沧桑的古道中。村民似乎已经见惯游客,种地的种地,洗衣的洗衣,生火的生火,更多的人对冒失闯入者抱以笑意,热情地招呼外人喝茶。
除杨家堂之外,还有呈回、吊坛、平卿、庄后、黄庄、周山头、陈家铺、后畲、下南山、夏弄、大柯、曲盘坑等百余座精彩纷呈的高山阶梯式古村落,成为瓯江上游古村落的最大亮点。先民迁徙的脚步在瓯江上游扎下根的同时,也将楼屋牢牢地钉在了山坡上,有的像鸟巢一样悬在绝壁上,伸向着宽广的天空,仿佛走到了天之尽头。正如祖先设计的那样,子孙后代一直在大山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绵延的大山如同一张张虚掩的书页,无数的村落写成书页上的文字,将瓯江上游的崇山峻岭写成一部《百家姓》。
为什么瓯江上游有那么多的阶梯式古村落呢?在瓯江上游,耕地面积最大的松古平原也只有175 平方公里,占松阳县土地面积的 1/10
多一点。为节约土地资源,当地人唯有最大限度地利用山地资源。阙维民教授说:“实地考察后发现,浙西南地区的先民们尽最大可能将房舍建在坡地上,将每一寸平地都开垦成农田。为预防泥石流、山体滑坡等灾害,村落设计者应该进行过预科学选址。这些房子虽悬在山坡,却异常稳固,连很多当代建筑师都无法做到。”
傍水式村落,宛若永恒的历史航船
2011年5月的一天,诗人钟郁芬打来电话,她激动地告诉我,发现老家大港头是一个船形古村落,让我赶紧去看看。钟郁芬曾经和我一起寻村,走过界首、古市、象溪、靖居等船形古村落,她说大港头和那些村落太相似了。
接到电话时我正好在莲都区堰头村,从堰头村到大港头隔着一段水路,没有桥梁,没有渡船,从公路走要转两趟车,颇费周折。就在犹豫间,一艘捕鱼归来的铁皮船靠上了埠头,我请船老大送我过江,谈妥30元,黎黑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流露出的目光却如江水一般明澈。想起3年前,去松阳县田岗村时的神奇渡船经历。一条木船从一人高的芦苇荡里箭一样地射出来,斗笠挡住了艄公的半张脸,一路上艄公沉默不语,神色凝重,不和我搭话。纵然风景频频袭来,心中装满了忐忑,怀疑遇上了梁山好汉,生怕艄公拔刀越货。后来村里人告诉我,艄公是个哑巴,心地特别善良。
松阴溪越过通济堰,在大港头与瓯江汇合,瓯江在这里敞开了胸襟,腰身足足粗了一圈,水面陡然宽阔。手头的单反相机也束缚不住瓯江的雄浑之势,似乎随时要从定格的相片中奔涌出去。对岸的建筑物高低错落,四处古木交相簇拥,它们与水的距离和高度是不一的,一致的是它们与水的亲密程度,它们的身影在水中复制,建筑物的檐瓦和植被悄然爬上了水面。水面的光影荡漾在建筑物墙面上、门窗的玻璃上,水影也悄然漫延至建筑物上,一来一去,一去一来,水乡在荡漾之间,一切都疏离了。铁皮船在寂静的瓯江上“突突突”地尖叫着,将我从疏离中拉回了现实。
高大的堤坝牢牢地将大港头固定在溪边,堤坝由大块的鹅卵石砌成,围墙、墙基、拱桥也由卵石和蛮石垒砌,就连伸向溪流的埠头也由细小的鹅卵石铺就。那些一排排、一列列、大小均匀、整齐而美观的卵石如同一群群刚从瓯江中畅游而出的青鱼,鱼鳞上还闪着水渍。整个村落以这样气势铺排下去,非常壮观大气,让人感受到了一股源自水的力量冲击。
大港头人充分地享受水带来的惠泽,开门见溪,低头遇水,整座村庄漂浮在明晃晃的水流上,人走着仿佛脚步也开始晃动起来。大港头地处瓯江上游和中游的交接部,紧扼水陆交通要冲,历史上就是瓯江上游著名的埠头。作为一处商贸中心和物流集散地,盐、粮食、茶叶、布匹、铁器等物资在这里交易了千年,积累下了浓郁的商贾文化。钟郁芬的老家坐落在深巷中,转折而出,就是连片的书画店、中药店、旅店、小吃店、南货店、理发店,这些商铺印证了这是一座由瓯江船帮托举出来的商埠。她带着我登上了一处四层建筑物,这里可以俯瞰老街区,村落中间大,两头尖,形状恰如一艘停泊在江边的航船。一条长约500米的古驿道是船的龙骨,横向的小巷是船的骨架,块状屋宇正好是一块块拼接的船板。一棵数百年的樟树拔地而起,充满着向上的力量,如同一根船篙深深地插在船尾。大港头与徽州的龙川、西递一样,是一座典型的船性古村落,只是随着新村不断地扩张,失去了原有的形状。
沿着瓯江及其支流,一路寻找,这已经是我们发现的第20座以船形布局的村镇,这些依山傍水的村镇希望以航船的布局避免水患,给予后人扬帆起航的美好寓意。随着公路运输的发展,瓯江水道已经隐入沉寂,埠头也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些船形村落失去了前行的动力,成了一艘停靠在历史长河中的航船。事实上瓯江上游古村落不仅仅以布局与瓯江产生密切关系,更多的古村落以溪、河、源、港、渡、埠、坑、沟、泉、水为名,从地名中就可以知晓古村落与瓯江的已经完全融为一体,这些古村落集合在一起,就是博大的瓯江文化。
耕读传家,这里保存着最后的传统印记
过去,人们将古徽州地区的西递、宏村,以及楠溪江两岸的古村落视为“耕读文化的典范”。跟上述江南古村落一样,瓯江上游地区的村落也深深打下了耕读文化的烙印。当浙东、浙北、皖南、苏南等地的古村落大片消失后,闭塞的浙西南依旧成群、成片地保留了耕读时代的古村落群。这里的古村,往往是一姓或数姓“男耕女织”
家族聚居之地。不同的是,因为地形封闭,位于瓯江上游的浙西南乡村,人们的生活节奏更慢,生活方式更加质朴、粗犷。
厚厚的家谱是古老家族史的载体。在浙西南走访古村落时,大多数村庄都发现了古代家谱,无一例外地记载了“务耕读”
的家规。所谓“耕读”,是农耕文明与儒道文化的结合。耕,是立命之本;读,为修身之策。古代,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毕竟是少数人。在江南乡村,人们提倡读书,并非一味地追求飞黄腾达,更多的是为了在耕作之余提升文化涵养。因此,读书成为他们的自觉行为。
与大多数平原村落不同,莲都区的曳岭脚村严严实实地藏在山野。曳岭脚人与自然山水和谐相处,严格遵循着儒家学说的训导,琅琅的读书声一直飘到现在。村里诞生了14个进士,成为名副其实的“进士”村。宣平溪滋养的河阳村也是“耕读传家”的典型村落。宋元时,缙云县河阳村曾出现八个进士,村里为此修建了一座“八士门”。科举成功的带来的自豪,让儒家文化的微言大义均渗透到建筑的每个细节中,在河阳村和曳岭脚村,无论是大处的门楼、影壁、天井、地面,还是小处的门楣、牛腿、雀替、神龛,均有人物神像、传说故事、花鸟虫草、琴棋书画等图案。可以说,细微之美遍布建筑的每个细节:门楣上都有名人题词,厅堂内悬挂牌匾,抱柱上则刻有楹联。他们真正将建筑当成了中国耕读文化的载体,每一幢建筑,都是一部修身立世的教科书。
曳岭脚村和河阳村的科举教育在处州算是出类拔萃,大多数的村落虽然少有达官显贵,但是文化普及率却相当高。松阴溪上游的界首村虽小,但自古以来学风浓盛。查阅当地刘氏族谱,明清两代有贡生、廪生82人。从日后的名望来看,最让当地人引以为傲的是热心兴办教育的刘德怀。自从立村以来,界首村对宗族子弟实行免费教育,村庄里虽无鸿儒,却少有白丁。古时私塾已无处可寻,但这里还完整保留了一座清代学堂——震东女子两等学堂,创办者就是晚清的界首人刘德怀。1903
年,清政府颁布的《奏定学堂章程》规定只招收男子入学,就连洋务派主将张之洞也据“恐染西方气习, 有伤风化”
为由,反对设立女子学堂。1906
年,科举制度废除后的第二年,刘德怀创办了处州府第一所女子小学,也就是界首的女子学堂。
像界首村这样藏在浙西南山区的古村落可以列出一长串:松阴溪流域有杨家堂村、南州村、呈回村、酉田村、官岭村、吴弄村、长濂村;好溪流域有松岩村、阳弄村、唐市村、槽头村;龙泉溪流域有黄南村、何坑村、桑岭根村、下田村、石浦村;大溪流域有下南山村、夏庄村、中溪村、大港头村……
浙西南秘境,会慢慢走向消亡吗?
与楠溪江古村落群、皖南古村落群和婺源古村落群相比,瓯江上游古村落群数量多、建筑体量大、雕刻更加精致、风格更加多样化、文化传承完整,形态上更加贴近大自然,突出原始的野性和朴素的大美。这些凝聚了一千多年的农业文明历史的精华,是传统文化的凝固和遗迹。但是,他们的保护状态堪忧,一些古建筑遭受雷击、水灾、火灾、虫蚁等侵袭毁损严重,一些无人居住的老建筑处于废弃状态。工业化侵袭、新农村建设、旧村改造中一批古村落正在遭到破坏,城市化进程造成乡村民俗文化逐渐消失。
从2005年开始,我和丽水地区几位乡土文化爱好者聚在一起,对瓯江上游的古村落进行摸底调查。7年来,我们在这里闻到了乡村烟火的气息,也目睹了古村落的剧烈变迁。
2013年的第一天,我跟随龙泉诗人江晨从龙渊镇出发,用了将近三个小时的车程,终于来到了瓯江源头第一村——南溪村。深冬的清晨,南溪村浮于茫茫云海之中,群峰轮廓飘渺,仿佛汹涌无际的波涛一浪一浪扑向远方。这是一座几乎废弃的古村落,只有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晒太阳。江晨说:“村里有钱人搬到了山下居住,青壮年外出打工,这是一座空心村了,花不了几年时间,南溪村将从源头上消失。”在瓯江上游,由于下山脱贫、劳动力转移等等原因,大量如同南溪村这样的古村落正逐渐成为空心村、废弃村,这些世外桃源里的古村落将逐渐消逝,让我们嘘唏不已。
在莲都区官桥村,大门匾额刻着“青律载阳”的清代老宅显得格外出挑,精通翰墨的文人在门墙上留下许多珍贵的文墨,整墙的壁画荡漾出一派浓郁的文化气息,先人美好愿景以笔墨的方式辐射到老宅每一个角落。因为年久失修,已经非常破败,厢房已经拆除,建起了平顶砖房村,不复当年风貌。当地民俗爱好者於慧彪遗憾地说:“木结构房子年久就容易损坏,维修非常麻烦,一年需要很多资金,即使有钱修理,现在找个技术好一些的木匠、泥匠、瓦匠已经很不容易了,他们的技术也修不到原来的程度。”在一片惋惜声中,另一座老宅跳入我们的视线,老宅一侧墙体坍塌,木架已倾斜,再不维修,倒塌将是必然的结果。
村落由泥墙黑瓦垒砌而成,周身皆是土地的色彩,仿佛从土地上生长而出的累累果实。村民低调地生活着,衣着简朴,脸上洋溢着和蔼笑意,他们刚刚从平面的泥土中归来,走进了立面的泥土中去。这是定格在摄影师叶高兴相机中的画面——2009年时拍下的松阳县砌坛村。2010年,叶高兴带着一帮摄影发烧友兴致勃勃地来到砌坛村,因为旧村改造,这个古朴雅致的村落已经荡然无存,叶高兴的这张照片成为了砌坛村的遗照。砌坛村的遭遇并非个遇,而是许多古村落的命运缩影。
田园牧歌式的农业文明,是古村落继续存在的土壤。而随着农耕社会的逝去,古村落的耕读家族不可挽回地败落了,大多数人已经迁出了世代居住的老屋,村庄开始变成高敞的躯壳,村庄发生过的往事如今已无人知晓,让我们不停地慨叹它过往的风流。这些古村落的遭遇,是浙西南所有古村落命运的缩影。让我忧虑的是,这块江南最后的秘境,未来是否会重蹈苏杭的覆辙?
《中国国家地理》201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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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田村(夏晓芳摄)http://s7/mw690/4d8e6029gdb2f93674176&690
寨头风光(阿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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