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局已翻,钱牧斋叫大管家商哥带人,迅疾把“德艺双馨楼”的牌匾(弘光帝朱由崧所题)拿下,换回“飞来楼”旧匾。一会儿,商哥取回“德艺双馨楼”牌匾,放到堂屋一角,去回禀钱牧斋,却不见其影儿,便转身去暖阁,向夫人回禀。见门虚掩着,商哥进去,问柳如是:“夫人,这牌匾是否留着?”柳如是因时局突变,惴惴不安,又不得其解,遂一反常态,把眉一横:“没见我烦着吗?”
商哥一头雾水,火顶脑门,竟也把眉横起:“夫人的无名火,怕发的不是地方。我本好意,猪尾巴军即将入城,留着这破玩意,容易引火烧身。”商哥一席话,点燃柳如是心中怒火,她从床上腾地爬起,怒目相视道:“弘光帝再不济,是汉家正朔;猪尾巴军再强,那也是外人。商哥,你要吃里扒外吗?”
商哥把心一横,想道:“横竖都是个鸟散,怕什么?”遂激愤道:“甲申年时,北京城里一个卖菜的,叫作汤之琼,见崇祯帝的梓宫经过,悲不自胜,竟触石死了。还有一乞丐,趁乱跑到城楼自缢身亡,人们不知他叫什么,但见他的衣带中有封绝命书,上写:‘身为丐儿,也是明民,明朝既亡,我生何为’。江南有一樵夫,听说明亡,亦投水殉难。叫我说,这几块料,皆愚民也,死非其所。明朝是老朱家的明朝,与黎民百姓何关?你不死,猪尾巴军要来;你死了,猪尾巴军还是要来。皇上都不能阻绝天意,况草民乎?再说,大明的官,饱享腐败,个个烂透,正所谓瓜熟蒂落,也该他娘一边子去了。不然,当年崇祯帝的死讯传到江南时,枫桥、吴江等地的百姓,也不会闻讯狂欢。这也就是孟子说的,只要民情欢悦,国君的出处不成问题。”
闻商哥一番时议,柳如是头晕目眩,一栽歪,复又坐到床上。商哥着实被吓了一跳,他急忙上前搀扶。柳如是坐稳后,狠狠的推了一把商哥:“把你的手拿开!”商哥知趣儿,退后两步:“我知道夫人生我的气……”柳如是打断道:“你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是从吴次尾、陈贞慧他们那些时政烂文里学到的吧?”
商哥坦然道:“没错。但孟子云云,是从老爷书里看到的。难道老爷也错了吗?”柳如是气得双手发抖,嘴唇发颤,半天吐不出一字。商哥继续道:“我知道夫人看不起时政烂文,可也正是这些时政烂文,让我看清了大明的今天与明天。就说两个月前吧,大敌当前,扬州的守将依旧往来宴请,吹拉弹奏,乃至向当地士绅伸手要名妓,做声色之娱;士兵住在百姓家,敲诈勒索,无所顾忌。南京守将,亦非好鸟。我大明占江南广袤富庶之地,拥兵数十万,却要输给只有几万人的清军。有诗痛斥曰:‘二十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个是男儿。’我大明无人呀!”说完,商哥竟泪流满面。
听罢此言,柳如是瞠目结舌,半晌才道:“看不出来呀。”商哥道:“此乃形势所迫,不得不想。”柳如是冷冷一笑:“你这也叫熟透了,该瓜熟蒂落一边子去了。”商哥疑惑道:“夫人,你这是何意?”柳如是震怒道:“什么意思?该死,你不知道吗?”商哥闻言色变,噗通跪在柳如是面前:“夫人,刚才我那都是气话,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求你高抬贵手。”柳如是不为所动:“来人!”
七八个家丁,闻声来到暖阁。为首者,便是陆新柜:“夫人有何吩咐?”柳如是道:“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商男就知道吗?”陆新柜不解:“商男是谁?”柳如是朝面前跪着的商哥一努嘴,陆新柜明悟。陆新柜相貌俊美,因娘娘腔,为柳如是所不喜。陆新柜不知就里,却把柳如是厌他,归咎于商哥争宠。因此,他久有除掉商哥,取而代之之心。他平日虽在柳如是面前,说尽商哥坏话,却徒劳无功。今赐良机,不可错失。陆新柜抬手一挥:“拖出去!”
几个家丁,不由分说,就近前夹持商哥。商哥运力抖动双臂,几个家丁险被摔倒。商哥道:“我自会出去受罚。”家丁皆知商哥身上功夫,便不再强拗,跟随商哥出去。一个家丁已抱了一条长凳,置于天井。陆新柜早便暗嘱一人,取来绳索。陆新柜指了指绳索,对商哥道:“管家,得把你捆上才是。”
商哥横眉道:“家法从事,向不用绳索,今是为何?”陆新柜道:“谁不知管家身上功夫了得,打得急了,跳将起来,我等可吃不消。”商哥想到:“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二话没说,趴在长凳上,任陆新柜等人捆绑。陆新柜咬牙切齿,狠狠道:“夫人都吩咐了,还不快快责打。”
几个家丁不敢怠慢,举棍便打。其中一个家丁问道:“杖责多少?”陆新柜道:“直到我喊停。”商哥听了,心中骂道:“小人!”柳如是听闻杖起杖落声,起身来到天井,瞥一眼趴在条凳上的商哥,回暖阁去了。柳如是心中五味杂陈:“这该死的,骨头倒不软,雨点般的棍子打下去,竟不吭一声。”
钱牧斋在书房闻声,跑来制止,无奈腿脚老迈,慢了几步,赶到时,商哥已气绝身亡。钱牧斋颤抖着手,怒指陆新柜道:“所为何来?所为何来?!”七八个家丁齐齐跪下,陆新柜道:“夫人的吩咐,与小人无干。”钱牧斋恨恨离去,快步来到暖阁,仅见腊儿与菊儿,遂问:“夫人呢?”腊儿道:“刚刚还在。”钱牧斋怒道:“你们为什么不跟着?”菊儿道:“夫人特地嘱咐,不让跟着的。”钱牧斋预感不妙,转到小屏风后,见暖阁后门开着,一路小跑,来到荷塘边。
柳如是果然站在荷塘边,任钱牧斋喊破嗓子,都无动于衷。待钱牧斋近了,柳如是道:“你来干什么?”钱牧斋道:“商哥因何被杖毙?”柳如是大吃一惊:“我不过叫他们责罚他一下,怎就杖毙了?!”心想:“定是那陆新柜借刀杀人。”接着道:“也罢。这该死的,竟敢说大明的官饱享腐败,个个烂透,也该瓜熟蒂落一边子去了。这不连带你我,都骂在里面了吗?就是大明该亡,那也是汉室;就是鞑靼人该活,那也是外人。商哥吃里扒外,就是死一千回,也不解恨。”钱牧斋道:“哦。既如此,也不该将他杖毙,毕竟一个不错的人。在常熟时,你杖杀应四,这回又杖杀商哥。这两年,你的脾气愈发大了,主凶得不得了。这也就是乱世,若太平年,不偿命你也得去蹲大牢。”
柳如是怒道:“不要再说这两个该死的,就是你我,也该像史可法那样,为大明殉国。”钱牧斋想了想,道:“唉,弘光一朝,立之仅十三个月。我当初就反对拥立福王,其原因就是此主过于无德无才,以至于朝堂与外镇不和,朝堂与朝堂不和,外镇与外镇不和,朋党势成,门户大起,虏寇之事,置之蔑闻。自古亡国之君,无过弘光者。汉献之孱弱,刘禅之痴呆,杨广之荒淫,合并而成其弘光一人。弘光痴如刘禅,淫过隋炀,更有马士英、阮大铖祸乱朝纲,一年之内,贪财好杀,酒色宣淫,诸凡亡国之事,集其大成。惟其如此,方有今之结局。如今,弘光逃逸,马阮逃逸,我等跑不了的,倒要去死吗?”
柳如是道:“国都亡了,活着何益?你难道要学龚鼎孳吗?我可不是顾横波。”钱牧斋拍了拍胸脯:“谁要学龚鼎孳那没廉耻的,降了一回大顺不说,临了自甘坠入猪圈,给大清去做奴才。”说完,脱鞋挽裤,便往荷塘里走。柳如是转怒为笑:“你都要去殉国了,还怕湿了鞋和裤脚?”
钱牧斋小心翼翼往荷塘迈了几步,试了试水,又折回上岸:“夫人休得取笑。”柳如是不解:“你怎的又上来了?”钱牧斋摇摇头:“水有点凉。”柳如是怒其不争,噗通跳入水中。钱牧斋一边扑入荷塘,一边喊救人。陆新柜等家丁闻声赶来相救,把钱牧斋、柳如是团团围住。钱牧斋与柳如是站起,荷塘边的水,仅没膝盖。柳如是叹道:“唉,殉国竟如此之难。”钱牧斋道:“皮肉之苦,只有殉国者自己知道,外人不知,国更不知。”夫妇二人,遂在家丁和丫鬟搀扶下上岸,回屋更衣。
柳如是怒气渐消,遂想起商哥,竟珠泪偷弹:“雨点般的棍子打在身上,竟不吭一声,铁铮铮一个汉子!”又想起商哥往昔的诸多好来,不能自持,嚎啕大哭,吓坏钱牧斋。劝慰了半天,柳如是方止住哭声,钱牧斋问因何如此伤心,柳如是默然无语。见腊儿端着一碗燕窝汤,接过喝下,吩咐道:“把商哥体面的葬了吧。还有啊,陆新贵乃险恶小人,不可留在身边,速速逐出飞来楼。”钱牧斋道:“早该如此。”
(选自魏得胜著《秦淮河》,秀威资讯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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