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38年秋。富家子弟侯方域、陈贞慧、吴次尾金榜落第，闲极无聊，在南京搞了个选美盛会。

    侯方域道：“两位仁兄，把话往大了说，我也算是天南地北跑过的人，北京那也算大，可总觉不及南京解风情。因此我想，南京花楼无算，戏班百余，这么多做旦角、歌妓的，一向并无优劣前后。我等在桃叶渡做个选丽盛会，什么翠馆媚楼，什么戏行剧班，叫他们都来参选。南京物华天宝，名流云集，届时请了文艺行的老师，一一点评，把那色艺双馨者，弄个排行榜出来，贴在大街小巷，为她们彰彰名。那选中的，也不白为她出名，让她们每人出几个小钱，怕也是情愿的。”

    吴次尾道：“侯兄此意，乃天下第一盛举。即如此，那上了排行榜的，何不多讨要她们一点东西？比如诗扇一把，荷包一对。”侯方域拍腿，陈贞慧晃头，连呼“才子呀才子”。吴次尾红着脸，举杯道：“这不过是拾侯兄之牙慧，也值得你等这么夸我？再夸，我可要跳进秦淮河凉快去了。喝酒喝酒，祝我等马到成功。”

    待酒足饭饱，几位公子回到河房，便乘兴计划起来，何时张贴告示，何时买帖、写帖，何时派人给文艺行的老师送聘书，何时请人搭建舞台，何时鸣锣开场选丽，何时张贴选丽结果，谁又担当哪一项，一一写在纸上，照着计划，按部就班的行事。这其中最要紧的，当为定夺点评师。三位公子抓耳挠腮，搜肠刮肚，想一个，落纸一个；列毕，举凡八人：阮大铖、严不素、我敬梓、柳敬亭、苏昆生、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是也。不日，选丽告示被侯方域的书童商哥和一个南京小伙计，贴遍大街小巷，一时轰动南京。

    选丽那天，桃叶渡一侧的岸边，舞台搭起，灯笼挂起，地毯铺起，诸项齐备，不在话下。

    所谓选丽，实乃才艺展演。舞台尚未鸣锣，南京已是万人空巷，皆到桃叶渡看热闹来了。

    一切就绪，点评师却迟不见踪影。侯方域等正抓耳挠腮，商哥于棚架上看到，严不素由下人陪同，自人海里往这边挤。商哥随之叫道：“严老师来了！”侯方域、陈贞慧、吴次尾顺着商哥手指的方向看去，见一个大胖子，在下人的陪伴下，正挥汗如雨地向这边挤来。

    进得棚屋内，侯方域等三公子，方细细打量严不素，各自会心一笑，心想：“这严老师，比商哥描摹得还困难。”那严不素见了三位公子，拍拍这个的肩，锤锤那个的胸，捏捏这个的脸，一口一个“后生可畏”。

    商哥出屋，迎面碰见柳敬亭、苏昆生、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笑道：“几位老师可到了。”柳敬亭略对商哥拱了拱手：“我等失礼，让你们久等了。”商哥拱手施礼道：“不失礼不失礼，那严不素老师也是刚到。几位老师进屋，我再迎迎人去。”商哥转身走了。

    柳敬亭回头对苏昆生等人道：“哎呦，这怎么说的，倒让严老师等我们，走，赔礼去。”说说笑笑，进了棚屋。众人相见，寒暄打拱，乱哄成一片。柳敬亭头一个跟严不素拱手施礼：“严老早。”严不素拿大，坐而不起，只略一拱手：“各位都早。”柳敬亭等也不计较，只一味的恭维，脸上挂着一团和气。

    彼此落座，喝茶，闲话，但严不素那肉墩墩的屁股，总不肯本分呆在椅子上。不到半袋烟工夫，严不素便催促道：“还不鸣锣？”侯方域陪着小心道：“严老师，你老再担待一会儿，我敬梓老师已经到河对面了，无奈人太多，挤过来费劲儿。”正说着，商哥满头大汗跑进来：“侯公子，我老师总算到了。”

    商哥话音未落，我敬梓着一身鲜衣进来，他与柳敬亭、严不素等皆为旧识，彼此拱了拱手，算是打过招呼。不等人引介，我敬梓抿了抿八字胡，便急着问道：“哪位是侯方域侯公子？”侯方域自我引介道：“晚辈正是。”侯方域原本要引介陈贞慧和吴次尾，然我敬梓不给空儿，对侯方域赞不绝口：“年轻有为啊你，年轻有为啊你！”

    然那侯方域被我敬梓一番恭维，方寸失整，引介陈贞慧和吴次尾一节，忘到脑后，直接道：“几位老师先请坐，选丽盛会即将鸣锣，晚辈这里还有一事相托。”我敬梓也不坐，说道：“侯公子有话，直言无妨。”严不素坐着，双手抱于胸前，虽有几分拿大，也尽力附和我敬梓：“就是，年轻人不必拘礼。”

    侯方域满脸堆笑，从宽袖里拿出七封红帖，正要一一分发，却被我敬梓止住：“侯公子何意？聘书没有下第二回的道理。”侯方域解释道：“我老师误会了，这每封帖子里，装了一点谢仪。今天的丽人里，有位向烟月，还望各位老师行个方便。姑娘的名字，就写在帖子上。拜托拜托。”

    我敬梓闻言，登时而怒：“你这不是公然亵渎我等吗？侯公子，老夫敬你等后生乡试时，勇抨时政，不想，小小年纪，却染上官场陋习。我大热天跑来，是为接受你等亵渎的吗？”我敬梓把话重重一撂，转身几步，到得门口，猛一挑帘，走了。我敬梓的身影，很快隐没于滚滚人海之中。棚屋内诸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半晌，严不素送出一口恶气，手指门外怒道：“这个我敬梓，全南京就他这一号。你们瞧瞧，姓什么不好？他偏偏姓‘我’！这啥意思？就是我行我素‘我’字当头。此老所到之处，卖弄一个‘我’字，突出一个‘我’字。明是一个自私小人，却假扮清高。好像这南京，只有他一人是正人君子。叫老夫看，他这是沽名钓誉。他以为扬长而去，就能衬出我等之不义。可笑！今天这谢仪我拿定了。不仅我拿，咱大家都要拿；那不拿的，才是伪君子。”柳敬亭听了，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呆呆的，一言不发。苏昆生、丁继之、沈公宪、张燕筑顾及廉耻，皆把头低下，不敢与人对视。侯方域、陈真慧、吴次尾目光散乱，无处附着。

    严不素神情不堪，却强颜欢笑，从侯方域手中接过一封红帖。见柳敬亭、苏昆生等木然，严不素从侯方域手中接过所有帖子，一一分发于他们：“都拿着，不拿就中了我敬梓那小人的圈套了。我等大大方方拿谢仪，光明正大拿谢仪，不啻真君子也。”

    侯方域等公子，感念严不素解围，对他深鞠一躬：“多谢严老师圆场！”遂又道：“那就请各位老师到台下入席，选丽盛会这就鸣锣。”

    严不素把谢仪往宽袖里一揣：“几位先生，随我到台下去吧。”于是，一字排开，鱼贯来到舞台下的八仙桌前就座，那里早已摆好上等的茶食，以及美酒佳肴。

    时间不大，选丽开始，严不素、柳敬亭等情随事迁，把刚刚的小不愉快，忘到脑后。时见商哥，提一面铜锣，大摇大摆，走到舞台中央，“咣”的一声锣响，随即昂首挺胸喊道：“选丽盛会，现在开始！”说完退下，一位老伯旋即而上，引得台下一片哄笑。南京恶少徐青君站起喊道：“选丽还是选老头？”其他人跟着起哄道：“下去下去下去！”商哥返回，把锣一敲，台下复静。商哥道：“各位有所不知，这位老伯乃今天这场盛会的司仪，多多包涵。”言毕而去。

   司仪抱拳，向台下拱手施礼：“各位老少爷们，你多捧场。今天的出场顺序，乃抽签所定。第一位出场的，叫做赛桃叶，她为大家弹唱一段《秋夜曲》。”司仪退到舞台一侧，遂见一小女子怀抱琵琶，光鲜照人地走到舞台中央，就一把椅子上坐下。她向台下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弹起琵琶，唱起《秋夜曲》：

桂魄初生秋露微，

轻罗已薄未更衣。

银筝夜久殷勤弄，

心怯空房不忍归。

    赛桃叶把王维的这首诗，反复弹唱了三遍，每遍的曲调各有不同。唱罢下去，台下方掌声四起。随后，接连数位佳丽，或演或唱，平淡无奇，下面嘘声一片。商哥跑上舞台，把锣狠狠敲了几敲，台下这才鸦雀无声：“你等是来看的，还是来闹的？”台下的徐青君拍案而起：“黄毛小子，休得在此撒野！”商哥见状，知道碰上顽主，赔笑道：“这位爷，我是说，下面有场好戏。这么闹腾，怕误了各位的眼福。”

    徐青君挥袖怒道：“那你还不快快滚下去，让美人上来！”说完坐下，静待好戏。商哥低声骂道：“衣冠禽兽！”遂走到舞台一侧，悄声对司仪道：“还不快点引介下一位！”司仪猛醒，小心翼翼的往舞台正中挪动了几步，说道：“下一位叫作柳如是，她的与众不同之处是，她为大家献一出剑舞。”说完，疾步而下，与商哥一同躲到幕后。一曲浑厚的古乐，随即响起。

    柳如是腰佩宝剑，上得台来。台下观者，莫不惊讶。那柳如是怎生打扮？但见她：淡红衫似明霞剪，缟素裙儿秋水截；青云上髻盘百缕，碧月充作耳边珰；超凡脱俗疑为仙，别有风情是侠女。
　　柳如是英姿亮相，遂取下腰间宝剑，便轻轻舞将起来。初时招式，袅袅婷婷，就如蜻蜓点水，燕子穿花；后而锣点密，步子紧，柳如是手中那口宝剑，寒森森似一条白龙，上下翻腾；再后至极，便不见来踪去影，惟见飕飕冷气寒光闪。严不肃、柳敬亭等点评师看得眼花缭乱，拍手称好。徐青君更是按耐不住，起身喊道：“美人，你是金陵第一！”柳如是方寸齐整，一边舞剑，一边吟唱道：

昔有佳人公孙氏，

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

天地为之久低昂。

    唱罢，抽剑指天，乐止舞停，台下顿时欢声雷动。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选丽盛会，一直喧腾到张灯，桃叶渡依旧是人头攒动，挨挤不开。桃叶渡四周，秦淮河两岸，那无数的灯笼渐渐亮起，传统的红灯笼，现代的明角灯，高低错落，照耀如昼。观者形形色色，或坐或立，趴在窗前的，爬上树梢的，站在条凳上的。岸上无处立脚，更有租了船，在河上听的。听到妙处，一样的齐声喝采。到选丽结束时，东方已泛白，观者方感疲累，一个个呵欠连天散去。

    过了一天，夫子庙大门一侧张出排行榜来，共取了八名，按得分多少，名次如下：柳如是、李香君、陈圆圆、董小宛、顾横波、寇白门、卞玉京、向烟月。好事者把秦淮八艳入诗，道是：

如是香君叩白门，

圆圆横波到玉京。

小宛不由入烟月，

梦醒时分一场空。

（魏得胜著《秦淮河》，台湾秀威2014年版）